嗒嗒兒虎一進家,就被李芷堵門口了。
兄弟姐妹們都被放進去,去吆喝,去叫喊,招更多人的來看他一千貫一幅的畫,偏偏他進不去。
他覺得阿媽給錢是給自己面子,但歷來小氣,肯定不同意自己用一千貫買畫,略一忐忑,主動將畫軸遞交給李芷。李芷接在手里,打開都沒打開,仍是嚴厲地盯著他。嗒嗒兒虎就不知道為什么了,嚷道:“阿媽。你看看畫就知道了,這一千貫花得值。”李芷身后上來了一大堆人,但都畏懼李芷的嚴厲,在十余步外盯著嗒嗒兒虎笑,孩子們還做幾個鬼臉,表示他被他阿媽抓活該。
好事的秦禾主動站到李芷身邊,替李芷教訓:“知道不知道你阿媽為什么擠你?”
嗒嗒兒虎不知道呀,問:“不知道。為什么?”
秦禾也不知道,忍住笑,繃住臉說:“想。趕緊想。”
李芷的視線卻在嗒嗒兒虎的腰帶上。
她怕秦禾一參與,把氣氛攪活躍,自己就教訓不成嗒嗒兒虎了,淡淡地說:“李虎。今天為你二叔接風洗塵。你知道嗎?”
嗒嗒兒虎愣了一下。
去叫他的人還真沒說清楚。李芷又說:“你二叔鎮守北國,勞苦功高,是社稷的功臣,又是你的長輩。你就這樣隨意穿著,腰間別了一圈飛鏢去見他?我聽說你給你阿爸許諾要好好讀書,難道書中竟沒有教你禮儀之道?如果沒有,回去翻翻《儀禮注疏》,妥當了再回來拜見你二叔。”
嗒嗒兒虎憋屈了。
他掉頭走兩步,又扭頭回來,分辯說:“那你怎么不說我阿爸,他還……”
李芷打斷說:“不要拿你阿爸作擋箭牌。他是他,你是你。你二叔是你的長輩,不是他的。他是一國之君,而你不是。他建國東夏,你又沒有。現在就去糾正。按照該有的禮節收拾好儀表,然后再回來。”
家里的人都被鎮住了。
嗒嗒兒虎他阿媽對嗒嗒兒虎的要求之嚴厲,家里的人都知道,這回被堵外邊不讓進來,就因為穿著不得體,可見更加嚴苛了。
嗒嗒兒虎無奈,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取下自己別飛鏢的武功帶,將它搭到肩膀上,剛剛搭上,李芷在背后一聲怒呼:“李虎。”嗒嗒兒虎渾身一震,連忙將腰帶收好,平掛手掌,然后挺一挺胸,四平八穩地跺步。過了拐角,正好阿狗也剛剛回來,揮舞著馬鞭,哼著小曲,一頭撞見嗒嗒兒虎,沒在意隔個拐角的李芷,看著奇怪,站一側就取笑說:“阿虎。走軍步呢?一二三四五,一二……好,轉。”
嗒嗒兒虎給他使個眼色。
阿狗左右掃視一番,覺得安全,笑不打一處:“你嚇我。你娘李大蟲又不在,你還裝什么裝,走,先跟阿叔一起去找點吃的。”
李芷聽得清清楚楚。
出于提醒,她咳嗽了一聲。
阿狗頓時掉頭就跑,到了墻根前,“嗖”一聲,翻到對面了。他想了一下,等嗒嗒兒虎繞圈路過,攔上說:“李虎。待會我不承認我在跟前。你要給我作證。給你阿媽說剛才沒碰到我。反正她沒看到,她要問是誰說她壞話,你咬死也要說她聽岔了。啊。阿叔拜托你了。剛才我可是一身冷汗。”
嗒嗒兒虎樂了。
他沒想到阿狗這么怕他阿媽,立刻一扭頭:“阿媽。”
阿狗一轉身,又要跑,被他拎住胳膊,差點一跟頭扎地上。
他一扭頭沒有,氣急敗壞地說:“阿虎。我可是你小叔。你連我都騙。”
嗒嗒兒虎笑笑,拉了他就走:“想讓我幫你,你先幫我。”
他拽走狄阿狗,讓狄阿狗給看著換身衣裳出來,已經換了一身黑色的盛裝,掛上一大串環佩,這套正衣根本不是一個人能穿好的,他一路走,阿狗還給他一路整理,該掖的掖下去,該揪出來的揪出來。兩個人是可著典籍來湊數,眼看已經沒有什么要正一正的,阿狗還把一片玉圭放到嗒嗒兒虎手里,要求說:“雙手抱住,走路的時候雙手抱住,袖子要略作遮掩,別全蓋住呀,半蓋。”
嗒嗒兒虎一身上下修飾好了。
狄阿狗開始擔心自己,在自身上下看一遍,覺得穿得還周正,唯有馬鞭不對勁,就將馬鞭從腰上拽下來,往一旁草窩里一扔。
兩個人一路并排,漸漸變得目不斜視,四平八穩,舉手投足都有尺度。
這會兒,李芷沒有站外邊逮他們。
逼走嗒嗒兒虎去換衣裳,她就進屋了,眾人鬧著要看畫,她就給眾人撐開……等虎和牡丹暴露于睽睽視線之下,她的視線漸漸變得凝重,湊近了看好一會兒,微微點頭說:“阿虎出一千貫?”
郭嘉和狄阿孝也在往跟前走。
蜜蜂在人堆里添油加醋講他阿哥買畫的全過程,他們也在聽著,覺得一百貫的東西,這嗒嗒兒虎往一千貫還價不尋常,來湊個熱鬧。這邊熱鬧還沒湊上,那邊兩個老太太也聽說了,派人出來要讓送過去,看看“乖孫”買了副什么畫。但問題是,她們說得晚了,現在人都在輪流看。
家里人也多是說此畫錯亂,不該太值錢。
到了狄阿田這兒。
狄阿田掃過去,愣了一下,然后抬頭看了李芷一眼,趴狄阿雪耳邊小聲說話。
狄阿雪微微一愣,開始點頭。狄阿孝不知道他倆在講什么,狐疑地看了一眼,伸長脖子,剛伸過去,而孩子女人們相互爭來爭去,狄阿田臉色一下變了,道:“看好他們。千萬不要損了畫。”
她如此緊張這幅畫,把狄阿孝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狄阿孝索要說:“誰給二叔先看。”
畫在王曲曲手里。
王曲曲皺著眉頭,她窺不出什么奧妙,見秦禾往牛嚼牡丹上扯,而謝小婉和龍妙妙漸漸莊重起來……終覺得自己有什么沒想到。聽到狄阿孝要,就略一對折,遞了過去。郭嘉轉的手,在手里展開看一下,畫就在他這兒停住了,他極為激動,似乎有話脫口要說,但還是忍住了,拿到狄阿孝跟前,展給他看。
狄阿孝掃一眼,再接下來直接趴跟前了。
旋即,他一回頭,從背后的銅吊邊上拔了支火把點燃,帶著火把回來。
對面狄阿田大聲尖叫:“老二。你找死么?火把會戳上呢。”眾人再一看,她跳桌子上來了,沿著桌子往跟前跑。
謝小婉無奈地搖搖頭,給王鳳儀說:“一家沒個正常的。一百貫買回來則罷,非要花一千貫。再好,少花一分是一分呀。這可好,一人捋了火把看畫,一小媳婦跳桌子,跨著亂跑。”她也是在提醒背后老是有小動作的王鳳儀:“要不是大娘能鎮得住,這個家不定亂成什么樣兒呢。”
王鳳儀卻是請教說:“小妹始終是沒看明白,此畫有何出奇之處?”
龍妙妙插話說:“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味。這虎尋覓到花前,細膩斯文,極顯怪異,倒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高顯就是野蠻之邦,王鳳儀始終覺得她沒什么學問,只等著謝小婉回話。
謝小婉琴畫雙絕,一時雖解不了疑問,卻從書畫的角度說:“作此畫之人若是一介普通畫師,倒有可能是錯筆成畫,但觀其筆法,老辣圓潤,老虎的神情和畫瓣之細膩勾點入微,定是有意為之。”
這點王鳳儀想了想,予以認同。
只是為什么有人覺得錯亂,有人覺得平平出奇,而有些人那么激動呢?她掃視一圈人,發現他們姓狄的倆過于激動,笑著說:“難道這幅畫只為他們姓狄的畫的?你看老三,哦呀,跳下來了,哪像個女子?”
狄阿孝突然大喝一聲:“阿虎呢。我出十萬貫。請他將此畫轉贈于我。”
狄阿田想都不想跟著喊價:“二十萬貫。二哥,你沒我有錢,你要真爭,爭不過我,不如謙讓一番,成妹之美。”
老太太都被驚動了,相扶而出。
他們怕這兄妹又干起架來,走到跟前,卻是評價:“這不是一幅畫嗎?人家要一百,阿虎給一千,我倆都怪了,現在你倆爭了起來?有什么可爭的?一幅畫。”龍藍采對畫不感興趣,湊都沒往跟前湊,花流霜跑去盯一眼,臉上的表情漸漸收斂,卻是點了點頭:“怪不得。怪不得。”
她敲敲手杖,大聲說:“越是這樣越不該爭。等阿虎。阿虎呢。人家阿虎的畫,你們瞎爭。你們都有錢,阿虎沒有?在乎你們那倆錢嗎?見了好東西就想往自己家扒拉。沒出息。”
王鳳儀傻了。
難道這畫認人?
怎么老太太來了,無端端就評價那么高?
龍妙妙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給謝小婉耳語兩句,謝小婉也連連點頭。龍妙妙走到狄阿雪身邊,兩個人在一起說了幾句話,各自沾水寫倆字,又飛快抹掉,相視一笑,視線往狄阿孝和狄阿田身上集中。
史千億到處問人問不出結果,見她們似乎勘破謎團,直奔她們那兒了,抱上狄阿雪的腰,三個人湊在一起說起悄悄話。
狄阿孝突然來了一句:“拼錢?拼錢有違畫中真意。咱們比武打擂。”
別人以為狄阿田會不肯,開玩笑,狄阿孝勇冠三軍,狄阿田雖然有點嬰兒肥,但還出不了細腿細腳的范圍,去和他打擂?他臉皮也太厚了吧。滿房子都是哄笑聲。出乎眾人意料,狄阿田是毫不遲疑,回了一句:“打擂就打擂,怕你不成。阿雪。你趕緊派個人把我們家阿過喊來,無論他在哪。”
老太太都哭笑不得了。
花流霜看向李芷,想讓她插手。
李芷笑笑。
她正要說話,狄阿狗和嗒嗒兒虎來了。
狄阿狗拉著嗒嗒兒虎就往里頭湊,嘴里說道:“啊呀。我聞著味道不太對,這飯菜沒上呀,你們咋把房子都快掀了呢。”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畫是嗒嗒兒虎的,他又是個晚輩,長輩怎么強奪?正是解鈴還得系鈴人。
他們紛紛說:“阿虎你來得正好。再不來,你阿叔和你阿姑就打擂了。”
嗒嗒兒虎大吃一驚,反問:“我四姑上去跟我二叔,他倆打擂?”
老太太居中調和說:“正好阿虎來了。阿虎說給誰就給誰,行不行?都別爭了。”
狄阿田說:“本來我也沒打算要。憑什么他就見了就想扒拉走?阿虎。阿姑給你說,你二叔就是想搶你東西。”
狄阿孝冷冷地說:“你說我搶東西?你才是搶東西,你就是為了給我爭,你一個女人,要這幅畫干什么?”
狄阿田哼了一聲,吃吃笑笑說:“我是女人。可我郎君呢。當不起這幅畫嗎?”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嗒嗒兒虎身上。
支持誰?
給誰?
或者誰都不給,免得得罪另外一個。
這反倒成了甩給嗒嗒兒虎的難題。
嗒嗒兒虎卻不改微笑,整理自己的衣裳,給狄阿孝鞠了一躬,說:“剛才急著來見二叔。被我阿媽趕跑了。她說我穿得不合身,我是換了衣裳才來的呀。二叔鎮守北國,一年到晚風霜撲面,定是苦極了……”拜完二叔,他就拜他姑姑,拜完,奶奶,各個小媽,他都拜了一遍。眾人心里都覺得好笑,都在轉念頭,偏偏狄梧喊出來了:“阿哥這是緩兵之計,在想怎么辦好呢。”
他哈哈一陣傻笑,眾人便實在忍不住了,跟著笑了數聲,笑得花流霜都沖狄梧輪手杖,說:“還不許你阿哥緩下兵么?”
嗒嗒兒虎愣了一下。
他穿了身盛裝,來拜見二叔,拜見完了,忽然想起來周圍都是長輩,那不得一個一個拜?沒想到緩兵之計都給自己安上了。他尷尬地笑笑,見畫在郭嘉手里,就走上前去,將畫要了回來,一邊卷一邊說:“這幅畫。孩兒一見就出了神。本來想買回來獻給阿爸,沒想到被阿叔阿姑看了出來。沒錯。孩兒就是沖它內中的寓意,將這幅畫買回來的。這幅畫,二叔和姑父都當得起。這是你們爭奪這幅畫的原因吧?猛虎挾下山之威,留戀牡丹,細細嗅賞,這不正是阿爸口中的‘雅將’嗎?六年前,阿爸西征陳國,提出‘雅將’,但什么是雅將,卻不好說一個明白呀。后來軍中就流傳出來,說雅將就是戰場上英勇無畏,戰場下折服對手的將領,阿虎也以為是這樣。但今天驀然見了此畫,卻被震到了,什么叫雅將,這才是雅將,不僅僅是戰場上下,不僅僅于敵我之間,不僅僅只是將領而和士兵沒有關系。”
他微笑著把一只手放在胸腔上,心臟上,娓娓地說:“這是像我一樣有著大追求,每天胸中都有烈火熊熊燃燒的人,還能珍惜一切美的事物,克制得住,收斂得住,讓別人看不出來,對嗎。”
眾人為他脫口說出這番話意外。
狄阿孝忍不住贊嘆說:“好阿虎。阿哥的好兒子。他像你一般大的時候,可是在城郊開荒當土匪呢。”
嗒嗒兒虎謝過他的夸獎,激動地舉起畫軸,大聲說:“既然它不是只能用來激勵那些將領們的一般神物,為何不用激勵我們全部的東夏人呢?這猛虎,誰心中沒有?但凡我東夏健兒,何人不是心中猛虎一頭,不怕死,敢作戰,但是呢,他們還能坐下來,細細雕琢靖康上國都做不出來的精致玩意兒,他們珍惜生活,有些人在家養花,有些人想去學堂讀書……阿叔,阿姑,這幅畫誰都不能給你們。我要給我阿爸,但不是他天天掛在臉前,而是要他教化國人,讓每一個國人有猛虎之身心,卻雅量過人。我這是在為咱們一國買回來的雅量呀。爭來爭去,那還是雅量嗎?”
老太太給嗒嗒兒虎喝彩了,敲了敲手杖,家族里的人全都鼓起了掌,那些母親們,不少人眼睛里閃耀著嫉妒的光芒。
唯獨李芷不鼓掌。
掌聲一落,李芷就問:“你既然知道,為何只花一千貫買回來?為何不是十萬貫,二十萬貫?”
滿屋愣了。
嗒嗒兒虎也愣了。
正是他在一家人跟前賣弄的時候,這阿媽,也太掃興吧,一下就把人打回原形了。
龍藍采不高興地說:“就你那兇相,孩子敢出那么多錢嗎?”
李芷給母親微笑致歉,厲聲說:“給我下來。猛虎身心?你阿虎還不配自己這樣說自己。什么時候你得悉意義重大,張口就是十萬貫、百萬貫的時候,那才有猛虎的心胸和格局,若是你十萬貫買回來,第二天,我們漁陽城全城就都知道這幅畫,都會思索它的真諦,你若百萬貫買回來,東夏人就會認為這幅畫是國魂。你一千貫買回來,你讓你阿爸手持這幅畫,一個個給人看,一個個講內中寓意嗎?”
嗒嗒兒虎愣了。
記憶里母親不是這樣的,從小教育自己,不撒一粒米,不漏一根針,在家吃飯,穿衣,開銷,多一分都會教育自己一番,一千貫呀,本來還在考慮母親會不會給自己,結果呢,回來之后,她怒斥自己,問自己為何不是十萬貫,百萬貫地要。這還是那個節儉而嚴厲的母親嗎?但是她的道理卻一點都不錯。
若自己百萬貫買回來,只需幾日,全東夏都認為這是國魂。
猛虎?
自己確實還不是呀。
阿媽是個女人。連阿媽的魄力都沒有,還敢自稱猛虎?
嗒嗒兒虎沮喪地低下頭,收著自己的畫就往人堆里鉆。
狄阿狗給他豎起大拇指,見他沮喪,勾住他肩膀安慰說:“你想和你阿媽比?你才十四歲。你能和她比?老虎。她才是大老虎,一頭一嘯你阿爸都要躲起來的母大蟲。你沒看阿孝阿哥都想拿全部家產來換畫的那架勢,阿虎,你贏走了你小叔我的心。明天小叔帶你去玩,我們縣旗旁邊是個女學,姑娘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