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雪沾濕。雪是從北往南下的,鋪滿小長魯一帶,上午到下午,雪開始消融,而到了夜晚,又開始結冰,人踩上去咯吱吱作響。
幾乎就要外擴而成的通京幾乎被克羅子部叛軍和土扈特人全部占領。正是因為這是東夏所宣布的新的都城,他們感到無比的雀躍,加上土扈特國師提出與高顯聯手,與中原呼應的策略,戰勝東夏似乎有望。然而伴隨著東夏與高顯在湟水岸邊的會盟,他們已經失望了,便是這幾天,已經打算撤兵,遠走高飛。而一旦有了這種心理,土扈特人和克羅子部之間,就出現了不可彌補的裂縫。
對。過冬。
如果過冬,對每一個游牧部族來說,都是一個極其嚴峻的問題,土扈特人一路東來,作了大量的劫掠,克羅子部起兵,也奪了不少物資,但是兩邊都盯著對方手里的,土扈特鐵跋真提出來了,說自己人多,也速錄也給提了出來,說自己等于是叛亂,沒有積蓄……雙方私下已經漸作爭奪。
正是因為東夏大兵壓境,遠遁亦是不易,他們才沒有決裂,勉力維持著。
突如起來的這場雪,帶給了他們竊喜,因為有雪,東夏進兵的勢頭必定會受到遏制,因為有雪,他們隨時可以撤兵,而不會擔心東夏銜尾不掉,因為東夏一國靠南方,他們知道北部大漠到了冬季的嚴寒嗎?他們敢在北方大漠過冬嗎?聽說狄阿鳥在湟水河邊殺人,他們更加堅定了。
狄阿鳥為什么要殺人?
冬季即將來臨,他知道戰爭很快會結束,他才敢大批誅殺反叛的人,他也是在逼迫反叛者趕緊北逃。
這個雪光紛亂的夜晚,以土扈特大汗為首的酋長、部落歡聚一堂,開懷暢飲,打不贏?打不贏跑就行了。
反正他也不敢追。
唯獨土扈特的國師羅文依悶悶不樂,他已經被賜了土扈特姓氏——乞顏。堂上觥籌交錯,火燭熊熊,廊下,他卻左右踱步,他走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叫一聲“國師”,這才扭過頭去。
叫他的是剛剛從臘風川敗逃回來的大將閭木骨。
他打了敗仗,是國師把他保下來的,他也是為戰敗辯護,甚至從當年東夏建國,他出使東夏起,講東夏的不可匹敵……這是被人譏笑的。盡管土扈特人在戰爭中吃了不少虧,但東夏是個固定的國家,他們不能在馬背和高車上移動,總會有衰落的一天,會被他們這些來自大漠高原上的群狼啃噬。
受到冷遇的閭木骨又怎么和他們坐在一起飲酒作樂?
所以他走出來了。
他見國師在廊下,心有戚戚,走來就說:“他們太樂觀了吧。東夏這一次蒙受巨大的損失,當真就放任我們遠遁大漠?”
乞顏國師嘆氣道:“里頭都是馬背上的豪杰,深謀遠慮者少呀。這也是我出面保你的原因。”
他又說:“此次出兵前,我派人去了中原,我們很早就有來往,這你知道?中原天子給了我們暗示,這才是這次我力主出兵的原因。一旦遠遁,這種呼應之勢就會消弱,如果諸部能夠拼死作戰,耗住他東夏的兵力,靖康難道放棄他們的機會嗎?劫掠了就跑,永遠成不了大氣候。”
閭木骨眼睛瞇縫起來,微微點頭。
但這幾句話,也就在他二人之間說說而已,這是中原人的思想,草原上,誰接受這樣的觀點?
你能永遠在一個地方放牧嗎?
閭木骨請求說:“讓我南下吧,我愿意戴罪立功,沖破阻撓,抵達靖康,說服中原的皇帝。”
乞顏國師搖了搖頭:“我們雖然沒有主動去尋找這個盟友,但是他們找上我們了,中原的皇帝已經不需要說服……這我派遣使者去高顯的時候,就已經拿出來說服他們了。高顯人被東夏壓怕了。”
天上又起了風雪。
風雪把他們括在這兒,令乞顏文依的鬢發尾部在輕輕地搖擺,這注定是一個不安靜的夜晚呀。
同樣的夜晚,史文清已經下衙了,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接到讓他去安置林中部族的命令,但他依然身心疲憊。
回到家,兩個妻子簇擁上來,把他抬一樣扔到飯桌面前服侍,希望他能從朝局中帶回來點趣聞。
他卻不聲不響一味吃飯,過了一會兒說:“圖里。明天回你阿哥家一趟,看看家里缺啥不缺。他們父子一說走,嗷嗷直叫,估計家里是個爛攤子,趁我在,不能不過問一下。說不定過幾天,再忙起來,就顧不上了。”
剛說完,就有人求見了。
他被狄阿鳥委任調度,不敢怠慢,放下碗筷,就到別廳去接,到了別廳,卻是從狄阿孝那邊來的人,上來就遞了一個清單。
他略一過目,大吃一驚道:“定夏二州現無戰事,王弟為何索要這么多的軍械?”
來人道:“元帥到任之后,巡檢諸軍,發現軍械老舊不堪,想是這么多年,與中原無所交惡之故,因為害怕大戰之際,會有節外生枝,便讓人列出所需,給相公送來,還往相公鼎力支持。”
有這種可能。
東夏一心和中原較好,對于定夏兩州來說,久無戰事……史文清看了一下,上頭印鑒已經蓋了不少,看來別人都覺得沒問題,既然如此,他想了一下,也把自己的印鑒給蓋上,卻是要求說:“老舊的回頭要交個數,國戰之期,軍資吃緊。”來人連忙稱謝。史文清為人為事別有特點,也不留他吃飯,掉頭就回去。
回到飯桌上,吃了一會兒飯,吃完。他突然不太放心,喊了一聲,家令趕緊跑來。他就叮囑家令說:“準備一下筆墨紙張,我要給大王寫信,王弟索要軍械的事兒,我得向他說明一下。”
這么說著,他就起身了。
低著頭,走著路,他口中還在喃喃自語:“巢車。好像里頭有巢車部件。他要巢車干什么?”
雪還沒下到漁陽。
外頭靜靜的,戰爭之際,男人們幾乎全走了,為了維持治安,卻是有宵禁制度的。博古律從官衙出來,一手提著錢袋,一手提著裙擺,在無人的街上,一路狂奔……今天忙得太晚了,他忘了,自己的世交好友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來東夏游學,順便參加了掄才大典,被選拔上,要派遣往北平原,他說好要送人走的,結果官衙里太忙,出來就這個時候,連匹馬都沒有顧得遣。
他記得石敬中的盤纏將盡,卻因為離不開官衙去拿,這一袋錢,全是當場給官衙的同僚借來的。
一路喘氣幾許,路遇巡城士兵,給亮出腰牌,終于跑到與石敬中約好的地點,左右看了一看,卻又記得這個時候宵禁,他不可能站在這里等,不由得惱自己沒有拉出馬,略一沉吟,就直奔一起出發去北平原的官家馬車站。
跑到馬車站,還有幾十個要去北平原的官府中人,大老遠,他就望見石敬中混在里頭,背著個大書箱,連忙擺手大喊。石敬中調轉頭,他已經沖到跟前,提著錢袋和左右兩邊的人抱拳。
眾人也紛紛向他行禮,通過官府上的胸針,大伙認出了他的品階,紛紛露出尊敬之色。
博骨律太歲將錢袋遞向石敬中說:“阿兄。差點出不來。實在是太忙了,托人也托不到,急得你身上的盤纏不多,給把人急得。”
石敬中笑了笑,在懷里摸了片刻,竟拿出些銀票在手指間搓。
博骨律太歲一看就知道數量不菲,站在面前發愣,緊接著就問:“你哪來這么多錢?家里賣地寄給你的?”
石敬中搖了搖頭,微笑說:“我的畫賣了,被一個小郎君買走,得了一千貫之多。”
博骨律太歲想了片刻,大叫說:“就是那個虎啃牡丹?誰這么眼瞎?”
石敬中冷笑說:“你懂個屁。你知道我畫中真諦?那畫?”他有點氣憤地說:“說了你也不懂。早與你講過,那畫畫的是當今大王,他在靈武呆過,咱們都見過……那是有著深刻寓意的。”
博骨律太歲黑著臉說:“反正騙小孩了。”
石敬中修養還算好,嘆氣說:“算了。不與你瞎胡論了。靈武現在還是靖康的,你在東夏為官,我也開始在東夏為官,東夏是放心,卻不知靈武還能不能輕易回去,官府抓不抓我們呢。”
他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書箱,在里頭翻找,翻找了一會兒說:“為了回報那位小郎君,我也把他的畫買走了,本來聽說北平原張將軍喜歡書文,想到北平原送予他,趕上你來送我,亦無留念之物,就將它送你吧。這畫——可能也會出乎你的意外,雖有意境,可是太工整了,工筆痕跡太重。”
他找到畫了,借著燈火給博骨律太歲展開,眾人紛紛湊來看,片刻之后,就一片驚嘆,其中一個也有才氣,贊嘆說:“好大的氣勢呀。前所未有的上山虎。石秀才你不地道,去還說他畫得不好。”
博骨律太歲讀道:“虎于云上吹驚鳥,一嘯換來旭日升。”
博骨律神采飛揚地說:“可能你們都不知道,此句是那個小郎君的弟弟所作,年齡?十來歲吧。”
立刻有人質疑:“這哪是孩子都口氣?”
博骨律太歲立刻拒絕了,嘴里說“一副孩子作的畫送我,我不要”,卻是把錢袋塞他書箱上了,大聲說:“你看看能不能唬住張將軍吧。張將軍那人?他懂書畫?就是大王一句雅將,整得他附庸風雅。”說完,轉身就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回頭喊道:“一路順風,官衙上還有一堆事等著呢。”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