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將軍府做了錄事參軍,生活一下子繁忙起來,有許多具體的實務還要慢慢熟悉,石敬中雖然在北平原接受為期不短的學習,一時之間也還是不能嫻熟自如。不過日子過得也充實,不像靖康的官場,小吏進了官府,相當一段時間都是獨行俠,還要辛苦巴結各個主官,來度過這一段危險期。在東夏,上下好像沒有那么多的繁文縟節,上了差,沒有說哪個主官讓你給他泡壺茶,整理桌面,便是軍府長史,也總是一早排隊打一竹筒水,石敬中有次伸手,想替他把水打回來,長史還很反感,張口就是一句調侃:“你要是替我穿褲子,我不是光屁股了嗎。”
幾天過去了,日子過得充實而難忘。
石敬中束發起就聞名鄉里,是有名的才子,及至年長,州縣都有才名,自己也不免自恃,這幾年修身為學,才識更是一日千里,然而到了東夏,便是被張鐵頭請進府做了錄事參軍,也不算人物,然而不知為何,他卻沒有埋沒之感,看著這鎮守府中幾乎沒有閑人,個個善操實務,生怕自己被輕視,因而也一樣跟著節奏,勤于手邊上的事。與北方土扈特人打仗,北平原就是東夏的大后方,糧食軍械操辦數量極大,石敬中也被用于操辦轉運。不操辦不知道東夏的底蘊,不操辦不知道北平原對于貨物的吞吐量,多少萬石糧食,多少布匹,多少成衣,往往幾日功夫就能籌備出來,據說現在準備的一批是附加的,要送去臘風川,用來安撫投降的林中部族。
《猛虎嗅牡丹》一畫已經被刊印出來,為了更加吸引普通人,被工筆畫師多填了顏色,作為原作者,張鐵頭特意送了一份精裱的給石敬中,一來讓他為念,二來讓他看看,這畫有無問題。
畫的下邊還用隸書作了直白的說明,用以向軍民解釋(.)這畫的含義,便是他作畫的時候沒有想到的,人家都挖掘了出來。
石敬中攤開畫,一陣心潮起伏。
東夏不遺余力開啟民智,教化軍民,這在他看來,匪夷所思了。
這雅將?
不應該是將領們的一點文質和浪漫嗎?
發給軍民,難道指望他們都來做雅將?歷朝歷代,沒有統治者希望自己的百姓掌握文化的力量,有了文化,就難治理,就找你的錯處,就知道怎么反抗,石敬中甚至自己都親身經歷過,上郡有一撥土匪,后來向官府投誠,官府把不識字的都收編了,卻把里頭幾個讀書人抓起來給殺了。
這東夏給了底層人智慧,不是在放虎出籠嗎?
想是這么想的,不過手邊就有大夏律在讀,他心里好佩服,敢放虎的人,會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著把畫送給博骨律太歲,正好來到已經安頓好了,也要給博骨律太歲寫封書信,讓這位原本是同族的鄉黨至交放心,正好一并讓郵邸捎上。把畫放到手邊,攤開筆墨,他就洋洋灑灑寫起書信。
這信告訴一聲自己“安頓尚好”極簡單,但是心里想說的卻很多,就在信里說予博骨律太歲知道。
他聽說東夏開了郵邸,不光官府公文傳遞快,軍民都可以寄信寄物,能給快到兩三天就能到北平原分發一空,卻不大信,故意在信尾要求博骨律太歲一見信就寫回信,以此判斷郵邸送信的速度。
寫完信,寄發出去回來,發現府中靜悄悄的,尚不知怎么回事,靠近一個邊廳,才知道轉運使楊漣亭來了,正要求加派士兵護送押運,長史把官吏集中起來坐議,他連忙鉆進去,見上頭坐著一個生面孔正在看他,立刻歉意地點一下頭,縮后頭了。透過縫隙,他打量這位官員,見他紅臉膛,臉上風霜痕跡很重,覺得這是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官員,很有可能是開國人物,頓時多了一些敬佩。
尤其是來人頂著兩只黑眼圈,更讓他相信,轉運太繁忙了,他經常熬夜,太過勞累。
府中坐議片刻,那楊漣亭就說話了。
他相貌像農民出身的,但說起話來卻不像,要知道在東夏,泥腿子出身的官員很多,雖然官府督促他們讀書學習,他們也已經今非昔比,但往往還帶點泥腿子味道,比方說一起吃飯,看你掉渣,他眼神就古怪,甚至會很直接,大聲提醒說:“可別浪費糧食呀。”但在楊漣亭身上,這些樸實中的俗氣已經找不見了,他操著字正腔圓的北平原口音,遣詞說話很得體,甚至有官話的口氣。
他說:“最近與靖康有點摩擦,靠靖康的不少村落因為界定不清,一些人接到靖康官府的文書,出頭驅趕我們東夏的遣員,還不交糧,按說這是地方上的事,但我還是與張將軍交換了意見,抽調一些將士,對那些地痞無賴作個清掃,由我親自來辦,以免其它人不夠重視或者不講方略,激起事端。”
石敬中點了點頭,但心里卻在想:眼下轉運繁忙,幾個村落有這樣的小事,你怎么都要自己出馬呢?
再說,這真不是你該管的呀。
他是新來乍到,加上對楊漣亭有敬佩之心,對自己的質疑也不堅定,只是抽了簪筆,當成想法記下來。
緊接著,楊漣亭又說:“大批的物資不要一下運上去,加派人手,該加派加派,但是最好不要一下運上去,軍隊是在往北走的,一下運送上去,不還加重了軍隊的負擔嗎?我們應該找個地方囤積起來,派人把守好。”
有人提出異議說:“不一下送上去,在城里囤積是個問題,府庫都是滿的。要不運送上去,到漁陽,由漁陽那邊接手。”
楊漣亭反駁說:“要是史文清相公不是被大王遣去北方鎮撫,這是毫無問題,現在,就別把難題扔給朝廷了。在城外找地方,派軍隊守嚴實。”
眾人一陣沉默。
長史笑道:“這都不算問題,將軍那兒交代一聲,等他作安排就行了。”
計較了這些之后,眼看就可以散了,楊漣亭突然提出要求說:“唐司馬?唐司馬?待會兒你帶我去挑些兵,我有將軍手令,按說可以成建制要,但是關乎民事,還是要挑些面善的,你跟我下營找一些好不好?”
司馬雖然粗獷,卻好說話,只是嘀咕說:“一點小事,你也太小心謹慎了。連臉都在意上。”
楊漣亭淡淡地說:“不小心。萬一有什么變故,怎么給大王交代呢。”
司馬受不了了,已經率先站起來,大聲說:“走吧。走吧。”
他們一走,府里的人就要該干啥干啥,石敬中也起了身,正要走,長史把他叫住說:“中午王鎮惡將軍要來,你記得到場,如果他有什么要求,你給記下來,回頭給我。我要往西邊上谷方向去一趟,那邊軍府說有支游牧軍隊駐扎過去了,這中原的游牧部族,十有是被咱們打跑的。張將軍害怕他們在那邊生事兒,讓我過去給軍府強調幾個原則……本來是想帶著你去歷練。這王將軍來,點名想見見你這個畫了國畫的大名人,下次再帶你去吧。”
這有什么說的?
石敬中一邊點頭一邊感謝。
長史也是說走就走,一個長史,文官頭頭,卻是帶著幾個健卒,騎著駿馬,加鞭就走。石敬中送出去回來,心里已經是極羨慕,眼看開飯了,就跑去吃飯,吃完飯,張鐵頭派人來叫他,來人透露說王將軍已經來了……他這就大吃一驚,心說:“說好讓我接待的,這我還沒得消息,人已經到了,在張將軍那兒了。”
他匆匆趕去,張鐵頭和一個短冉大漢面對面坐著,隔著幾桌伸指劃拳,身邊摞了好幾個空酒碗。
他正要靠近坐到一個擺滿食物的空幾桌上,張鐵頭就驚雷一樣痛罵:“媽拉個。喝酒就喝酒,王鎮惡你陰老子。”
石敬中從來沒想到張鐵頭能粗魯到這種地步,正覺得那王將軍受不了,那王將軍笑了,得意地說:“劃拳能贏,那說明兵法好。”
石敬中見他倆這般模樣,才靠近坐了,靠近坐了,才發現那王將軍也是個年輕人,只是被短冉一圍,看起來像年齡很大。
張鐵頭轉身介紹說:“這就是石敬中大畫師。王鎮惡你仔細看。”
他又給石敬中說:“這一位就是聞名遐邇的馬匪頭目,也是大王的老部下,學問不見長,胡須比老子濃。”
王鎮惡揉揉下巴上的胡須,苦惱地說:“我許諾部下說,此次爭不到出兵,就不剃胡須,結果沒去成,我又不能言而無信,胡須就留上了。這也沒留多久呀,昨日回家,牙牙學語的小女兒一下被嚇哭了,說什么都不肯喊爹。”他欠欠身,竟持兩三卷軸跑石敬中身邊了,輕聲說:“先生。三小是放羊娃,跟了大王這才讀過些書,喜歡書畫,卻一直不得其民,先生可否指點一二,我帶來了。”
他一打開,張鐵頭也湊來了,三個腦袋往畫上一湊,其中倆呆住了。
不是差,而是畫得好。
畫中是一位宮裝女子,手持圓扇,豐滿高挑……張鐵頭驚問:“這真是你話的?”王鎮惡笑道:“那還有假?”石敬中仔細看看,一則線條還顯得毛糙,再則就是想出神韻,卻又用工筆上的技法,最后則是留白和布局不大合理。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
這是刻苦學來的,但是缺乏基本技法,缺乏美感熏陶,也許放在一些大家眼里,這都是匠氣,但是石敬中卻覺得尤為難得。
放羊的出身呀。
一直都在行伍中,竟自學繪畫,到了這種地步。
張鐵頭已經興嘆:“三天不讀書,比不上王野豬,不吃酒了,沒心情。不過,過年三金鯉的倉穴子貼交給你畫。”
這是外頭正好有人。
張鐵頭就起身過去,到外頭接了一封信,揉著腦袋回來。
回來坐下,他就晃了晃書信說:“王弟給我回信了。大王交的苦差呀,是要給王弟回憶當年吃的苦,我想著那些歲月,是一邊滴淚一邊寫,看來是把他打動了。這么遠的路程,信這么快就回了。”
他攆指拆開,拿出信紙一甩,看了不兩眼,神情猛地一斂,喝道:“不好。”
王鎮惡和石敬中正在說話,聽他喊了一聲,不對勁,連忙坐好看他。
張鐵頭卻沒有太過激動,卻是很凝重地說:“王弟心里有魔障。他想拿回高奴,說城內有人接應他。給我寫信,是希望必要時我能呼應之,分擔他的壓力。”他反問:“王鎮惡。他這是胡話吧?”
王鎮惡略一沉思說:“不全是。打高奴?他定是想攻略陳州,截斷陳州,數十萬靖康軍隊滅了大棉,有家不能歸。”他猛地站起來,提了一碗酒,仰頭喝盡,大吼一聲:“王弟好大的氣魄呀。但他不知道嗎?靖康功敗垂成,他是雍人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