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摩下了山麓,繞京城而往南。↑,
一僧、一驢,一徑……沿途北風、枯藤、老樹、迷霧、粉雪。
與東夏的戰事才剛剛結束,締約的條件還未來得及全部兌現,接下來是不是重現和平,重歸于好并不好說,更不要說東夏才剛剛從雕陰撤兵,還占據著頭頂的高奴,整個關中都處在驚悚的余震當中沒有醒來,可謂一路蕭條,行人難覓。達摩也好久沒有這樣出行,穿著半舊的素色僧袍,抱著袖口縮在驢旁。
光頭片上一片木寒,卻又不敢著帽掩飾自己身為和尚的特征,這天氣,真是見佛主了。
可這也都是為了興盛佛教呀。
倘若佛教大興,自己就是中原佛教之祖,名垂青史莫過于此。
為了這即將到手的理想,這點風雪算什么?
健布又算什么?
遠處已是官道,影影綽綽看似從北方來了商隊。
達摩流露出淡淡的喜色。
嚴冬就是這樣的,見不到人時身冷心更冷,見到人了,湊在一起走,風雪還是那個風雪,卻覺得暖和多了。
這也是那些英雄豪杰文人騷客常言,微斯人,吾誰與歸?
達摩不自覺加快腳步。
旋即他又想,這莫不是東夏的商團?
眼看大車荷實,馬匹駱駝的,應該是塞外來客?
這些東夏人也真是拼命,剛剛議和,通了關卡,就來行商,與苦行的僧人又有什么區別?
趕到官道,商團還沒過完。
騎馬的護衛從商團一側跑上來,帶著提防去看達摩,看到是個窮苦老和尚,當即釋然,大聲告訴說:“和尚想同行,去并到行人中,不要插到車駝里。”
這是怕丟貨嘛。
達摩樂呵呵地等車走,行人上來,見有衣著像是塞外遠行的,有像關中近處百姓的,有人夾帶貨物,數百人一片混雜,有人邊走邊交易,達摩不由感概東夏人大方。要是靖康的商團,誰肯讓你商販行人平白夾雜進來?歹人混進來不說,這些小商販他不掏護衛的工錢,風險也降了呀,這是白占便宜呀。
但他不是生意人,想想關節也就罷了。
他與人并到一處,看向身邊一個拉著馬,馬上掛著幾耷拉的鞋子,像塞外而來的行人問:“阿彌陀佛,你們從東夏來呀?”
那人“恩”了一聲,回答說:“和尚要換點靴子么?”
他低頭就看向達摩的腳,熱情地說:“你這鞋子透冰雪,不幾里腳心就都是濕的……”
他不說達摩不覺得,他一說,達摩就覺得腳疼。
是真疼,貓咬的一樣,達摩也不缺錢,只是出門時為了表現自己的樸素,未換僧鞋,但眼下吃不住,就同意說:“那你給我拿一雙。”兩人到了路邊,那人就開始給達摩量腳,告訴說:“這是正宗的漁陽短靴,進了長月就十幾兩,我算你十兩好了。要是有夏銀,夏幣,可以再低一些。”
達摩嘴里說著貴,卻忙不迭掏錢,笑著說:“你們東夏人是不是都是這么會做生意?該不是教你們怎么做生意吧?”
行商咽口吐沫。
是教。
東夏國內刊書文,教人行商,書中自有道理,叫什么“商者予人之所需”。
行商這會兒更覺得有道理,正在按照上面的要求來做。
這雪天,老和尚穿著單薄的僧鞋,他就是缺鞋呀,這不,一說賣給他,他就要了,而且書文也教了,不能當成奇貨可居,高得太離譜,否則錢賺到,道德卻顯低下。
是不是?
行商笨拙地給他量腳,彎腰讓他把身體搭向自己的背,好換鞋子,這叫“服務到家”。
達摩有點感動。
他知道東夏皮靴的行情,價格不高,甚至他有種錯覺,這個行商,他不是想賺錢,他就是想幫助自己呀,見一老僧雪上行走,怕他腳凍壞。
他輕聲說:“孩子。你那邊能做僧鞋嗎?耐行走,價格不貴?我有個朋友,也是僧人,他想訂做一批呢?你到了長月,可以去相國寺找圓光和尚……,他能要上千雙。”
行商漲紅臉說:“我沒那么錢供,你找團里吧?”
達摩已經換好鞋,意味深長地說:“不。就你去。誰知道這不是你的運氣呢?只要你守信用,讓他給你定金好啦。你拿著定金,按他的要求訂做……”
二人正說著,突然有個從身邊經過的旅客就成路倒了,一傾身,就滾在二人旁邊。
看穿著還是個財主,跟著他的伙計、女眷手舞足蹈,不知道怎么好。
行商連忙跑過去。
達摩心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也看看吧。
二人在跟前,就見靖康人冷漠前行,或者站在一旁看熱鬧,圍上來的全是東夏人,七手八腳扶他,心里不由不是滋味。
這東夏人是沒被人訛詐過嗎?
人七嘴八舌說,團里有行醫……去喊。
說著,團里的行醫就到了,搭了下手,翻翻眼皮,說:“這不像是凍的……倒像是中毒。”
眾人大吃一驚,那女眷卻刻薄,問他:“你行不行?這怎么可能是中毒呢?這天氣冷。”
那東夏郎中苦笑,分辯說:“臉色發青,牙關處緊,有粘液。”
達摩也忍不住說:“安知凍傷不會臉色發青?”
達摩懂些醫術,上去探了探,知道什么問題了,天冷,指頭伸到袖子里還是木的,脈象根本不好捉摸。
而且天冷,人體溫下降快很快,不是凍的也會變成凍的。
東夏人中有人勸家屬說:“我們東夏的醫術你要相信呀。你們要是不信,就把他放車上,馬上就是長月外郊,你們找你們靖康的大郎中看也成。”
遠處有個靖康人說風涼話,笑道:“他們東夏的醫術?聽說了,東夏的醫術老祖是咱們靖康去的,就是個走鄉郎中,結果還教了一大串徒子徒孫,成名了,全天下人都知道。”
他以為他在與靖康人說話。
不料身旁兩個騎馬的人中有一個停下來了。
他還是個少年模樣,身體消瘦精神卻很抖擻,外表俊朗,頭頂扎爵,翻身下馬,旁邊有個把自己裹嚴實的騎士勸他:“時珍?!”
少年扔出韁繩道:“你看不起我們夏醫?”
因為人圍上來了,他問了一聲,聽說了怎么回事,就讓人讓開,自己走了進去。
達摩看到了一個少年,有點像很多年前的道林,清瘦欣長但是精干,鼻子翹翹的,讓人覺得秀氣,又有些倔強……他微笑說:“你懂醫術?”
少年回答說:“在行。”
如果是靖康人,哪怕是名醫,他也會回答說:“略懂一二。”
這少年卻說“在行”,達摩覺得他驕傲,但還是讓開了。少年搭了一把手,扭頭問夏醫:“你怎么判斷的?”
那夏醫說:“像是中毒。”
少年想也不想就說:“沒錯。就是中毒。”他問女眷:“他早晨吃了什么?”
女眷有點畏懼他的氣質,說:“就嚼了些蠶蛹,天冷,喝了幾口酒。”
少年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盒金針,用手探了下病人衣衫,感覺不太厚,也不脫病人衣衫,金針就扎去胃上的穴位,扎了三針,病人有了反應,他要求說:“趕快將他翻過來,腰拱高,吐出來之后,給他開幾顆解毒丸。”
說到這里,他站起來就走。
達摩故意道:“你這就不管了?”
少年道:“不用我管了,他會四肢無力一會兒,用個平板車拖著,蓋厚被褥,到了長月,就可以下車走路了。”
說完,他就走去尋他的馬。
僧道常與醫交織不清,達摩看他驕傲,心生愛才之心,起身就靠過去。這時他才注意到,這個少年身邊還有個幾乎蒙面的騎士,本來以為這是保鏢,不料二人一談話,他就知道自己弄錯了。
蒙頭蓋臉的騎士說:“李時珍。就算你醫術再高明,你也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想不明白,他怎么放你去長月胡鬧?”
少年笑道:“他都能放你回家,怎么就不能放我去京城?”
他在馬上坐直,傲慢地說:“我父親不能在長月掛牌,在醫道大會上遍挑名醫,時常引以為憾,我來替他實現來啦。”
他又說:“我是該來。不知多少人中原人在說,李言聞就是個走訪郎中……就讓走訪郎中的醫術名震天下吧。”
達摩猛地想起來了,冬至天有個醫道大會,于是急不迭地套近乎:“小郎中。我覺得你醫術高明,可否給我的一個老友診一下病?”
他內心火熱,心說,這是人才呀,少年,心高氣傲,醫術高明,可塑性強,要是入了佛教?
少年扭頭看他,沉思一下說:“可以送往東夏使館。三天后,我在那里掛牌。”
達摩知道去哪能找到他就行了,眼下是去尋健布,這就看著他們向前走。
進了長月,這兩個騎士說是要分手。
達摩一路往南走,卻不料在灞上碰到了那個蒙頭蓋臉的騎士,趕去說句話,那騎士驚覺地躲開了,然而達摩繼續走,走了二三里,那騎士又打馬到跟前了,達摩還以為是追自己的呢,然而想說句話,那騎士就又躲了。
再前行一二里,就又碰到了。
這一回騎士不干了,坐在馬上,冷冷地盯著他:“和尚。為什么你一路都跟著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達摩笑道:“明明是你跟著我,我在前,你在后,怎么就成了我跟著你了呢?我也在想,為何與你老碰頭?”
騎士下馬,把頭巾扎緊……
達摩心道,他難道要打我不成?
騎士拔了一把短刀就撲了上來。
達摩大驚失色,返手大袖蕩開匕首,騎士的膝蓋就上來了。
達摩實在鬧不明白為什么,一邊調動全身神通反抗,一邊大喝:“光天化日?!”
騎士力大兇悍,這非是東夏猛將不成,達摩玄功大成,倒也頂揍,與他拳打腳踢……間歇間又問:“光天化日,你要殺我不成?”
騎士冷笑道:“光天化日,你敢暴露你東夏的身份不成?我當他心胸寬廣,放我歸鄉,卻不料消息早已送達長月,讓你這樣的探子監視我。”
達摩冤枉死了。
他也沒辦法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說:“你誤會了。我不是東夏的探子。我還說你是東夏人呢。要不你先走。我等在這兒。等你走不見人了我再走?”
緊接著,他又說:“我看你也是手下留情了。主要是嚇退我。你先走。我退一里再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