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晦澀的健府之外有人叩響門環。
年老的門房打開門,看到裹頭蓋腦的來客,一句“你是誰”沒說完,就被熟悉的身影震得呆若木雞。
他是健布的部曲。健布所獲的封戶不少,但府邸很少用役,以前部曲、家將在出征時跟隨,現在健布老退在家,他們也跟著閑下來,會主動前來,一來覺得在一起熱鬧,二來輪流幫助料理田宅。
他們對健家的熟悉有時候超過健布,某房親戚添丁、老故,健布還不知道,他們可能就已經先知道了,該不該去,備多少禮,就都會先給健布準備出來……所以這個站在門外,似乎是陌生的人他是誰,老人家迅速就辨認出來,身上這樣的打扮,為什么藏頭蓋腦,似乎也能明白過來。
他不再呆若木雞,猛地跨步出來,接過馬匹,就把人推進門內,然后急急忙忙緊閉門戶。
脫去圍巾,大帽,正是歸來的健威,他問老人:“爺爺在不在?”
老人家站在他身畔,沒有回答他,只是給他示意內宅,緊接著就壓低聲音問:“你一路回來,從莊外進來,沒碰到族里的人吧?”
健威也覺得心虛,低聲說:“遇到了。有風雪,他們應該沒在意。”
老人放心不少,小聲說:“族里的人也不是鐵板一塊……爵爺下來,有些人一心它枝攀附權貴。”
他帶著健威往內宅走,帶著疑問詢問:“阿威公子。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是不是被東夏王俘了?”
他猜的一點錯也沒有。
健威苦笑。
正因為如此,健威有點不敢見爺爺,健布的嫡孫,竟然在戰場上受俘,沒有戰死,而且還在東夏生活了一段,這該是多么沉重的心里負擔。
他脫口問老人:“爺爺會不會覺得丟人,打死我?”
他申辯說:“我忍辱偷生,無非是想到他老人家,無非是想探聽東夏虛實。”
老人頓時淚流滿面。
有時候,活著的人要面對的痛苦會超過死去的人。
健威雖然是將門虎子,但他還年輕……這個戰敗被俘,對健氏,對他本人都是一種莫大的摧殘。
老人家害怕他見到健威震怒追責,讓健威站在門外,自己先一步進去。
健布的咳嗽聲已經清晰可聞。
片刻后,門開了。
健布站在門口,門外健威已雙膝跪地,叩首哽咽:“祖父大人,孫兒有負重望,戰場偷生,歸來了。”
健布也哭了。
他問:“你還回來干什么呀?”
怕健威誤會,他哽咽說:“你既然活著,心里得想想,回來了怎么辦?是被俘呀?誰管你是不是力屈受俘?你一輩子該怎么辦呀?”
健威道:“怕爺爺年事已高,不知我生死下落,經受不住。”
健布去拖他,拖他起來,拖他進去……到了屋內,健布問他經歷,健威卻急不可耐道:“爺爺。陳州拓跋氏叛了。”
健布大吃一驚。
他立刻收住對健威經歷的追問,問他:“你怎么知道?朝廷上有人已判斷陳州要叛亂,但是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你怎么先一步知道了呢?”
健威道:“十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了。孫兒隱匿身份,現在在狄阿鳥叔父的兒子麾下,他是被派往陳州,然而只走到夏州……消息就已經傳達,拓跋曉曉起兵奪了三四個邊城。為何朝廷還沒有接到消息?爺爺這兒還一無所知。”
為什么還沒接到消息?
朝廷的消息傳遞得慢唄。
健布吃驚道:“狄阿鳥遣他的兒子去?他帶了多少人馬?已抵達陳州了吧?”
健威搖了搖頭,輕聲說:“他只帶了一千多人,到了夏州,消息傳遞到了之后,他就不走了,說要與他父親的老部下見面,商談陳州的事,但以孫兒對他的了解,他不是這樣蹉跎不前的人,他故意拖延抵達陳州……”
健布道:“他家的那只小老虎?”
依稀當年長月只有一、二歲的鼻涕蟲,手持布老虎,專打爬蟲。
健布笑道:“十五、六吧?不敢做主自專,在夏州等著接見祁連、博大鹿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將領,讓他們代拿主意,也屬正常。”
健威知道祖父小瞧,分辯說:“狄宗虎勇武無敵,曾化名李二蛋入的軍府,披堅執銳,平掃猛人林中部族,北平原雖敗于陶坎,卻性格鋼瞻,并非拿不定主意的人。以孫兒看,他父子不想拓跋曉曉成事。”
健布愕然。
他輕聲問:“又一個像狄阿鳥那樣的英杰?”
健威道:“大有青出于藍之勢。戰場上我受了重傷,被她姑姑捉住,賭戰不贏,被迫成為她的扈從兵。然而他姑姑與之賭斗,卻又不及他。雖年齡尚幼,卻已有萬人敵之勢頭,中途與他父子一起狩獵,搶獵第一……孫兒與之接觸,更覺得他胸襟寬廣,克己下士,音容猶如春風化雨。”
健布嘆道:“這么說,你也是他故放還歸家,結恩義信任的?英才輩出,這是天要興盛他家呀。”
他又問:“夏的軍力如何?當真能令朝廷一敗涂地?”
不等健威回答,他就說:“朝廷四十萬大軍,就算他狄阿鳥長于軍伍?戰敗是不是朝廷內有奸臣?”
健威回答道:“我在東夏聽他們講,他們完全有實力活捉天子,讓王師回不來,是他們大王壓制著,不讓他們大打出手,一來害怕軍隊傷亡大,二來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南下,害怕皇帝既沒,中原群龍無首,盜賊四起,民不聊生。孫兒本來覺得夸大的成分有,狄阿鳥叔父也未免太好了,他能害怕中原亂?然而入了府兵,方知夏人為何這么認為,東夏軍府少卒多將……像孫兒這樣有勇力卻又通曉兵法的比比皆是。即便在一起行軍的路上,夜晚宿營,他們也不忘坐在一起學習戰陣、戰法。”
健布默然無語。
那老門房卻不敢置信地說:“公子親眼所見?”
健威起身,解下衣袍,身上圍裹著滿是蠅頭小字的宣紙。
老門房捧起去看,上頭密密麻麻,很多的字竟然完全不認識。
他苦笑道:“這上面我都認不全,將士何以學?”
健威道:“建國之后,東夏就廣開小學,強迫少年孩童入學,而今十余年已過,少年孩童紛紛長成,軍府之中幾無白丁。只怕十年之后,軍中將士質素更強。不僅文學謀略,東夏編寫武典,我翻閱其中一二分冊,光是養練氣力的方法,就數十種,分年齡,分步驟……何等方法養練何處骨肉都一清二楚。”
他說起這些已是一臉的沮喪。
健布接過宣紙,無語觀看,而門房震駭呆立。
健威又道:“孫兒想留在東夏,跟隨在狄宗虎身邊學習兵法,將東夏的兵法學回來,否則東夏安定大漠之日,就是它南下之時,介時國中無人可敵。”
健布點了點頭。
他緩緩地說:“你既為學兵法留東夏,所思甚大,祖父并不勸你,只想與你說,你只許苦學兵法,便不要危害他父子啊,為之效力一二也是應當。朝廷與夏的爭鋒你更不可參與,否則人家以真情實意待你,你還以虎狼之心……那不是咱們健氏的為人。熊熙來就是你的前車,試想他今日如何自處?更何況,他父子再怎么說也是我們雍人不世出的英雄,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成就在此,成就在此,如何能用陰謀詭計抗衡?”
他背過身安放健威偷抄的書稿,又嘆道:“若我雍人個個知書,體格勇武,豈非圣人所言之世界?”
他不是讓人插話的。待健威細細講來經歷,健布又說:“狄阿鳥當真不知道你是何人?東夏也少不了十三衙門一樣的衙門,放你在他親族身邊,卻沒有去追查你的身份,還不是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不揭破你,是在保護你。睡榻之畔容得下仇釁立戶,此天子普天同視之仁也。”
他的話已有些出格,但健威細細一想,卻是點頭默認。如果說自己在狄飛青身邊還無法引起重視的話,自己又到狄宗虎身邊呢?狄宗虎已經在接觸東夏的最高機密,馬上就會成為東夏又一個權力中心,東夏暗魂只要不是吃素的,就要去甄別,沒有去甄別,那就是對自己一清二楚了。
三人內宅說話,不知不覺已經天黑。
誰也沒有聽到門外的響動,誰也不知道,那里有個快凍僵的老和尚在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