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生身上出了一層細汗,大搖其頭,“停停,怎么搞的,我都演示五遍了,你們怎么還是沒找到竅門?我說過,要沉,身體放松盡量下沉;要穩,雙腿還得牢牢站穩,不能一沉就坐在地上;要流,一招一式皆要如行云流水般連貫無礙;要靜,什么都不要想,全神貫注于練拳……”
野林鎮的少年們手忙腳亂,沒一個人能像模像樣地打出完整無誤的鍛骨拳。
“你們不是有道根嗎?還這么笨?想當年我只看了一遍就學會了。”張靈生發脾氣了,馬上又忍住,“先去吃早飯吧,可能是你們的道根產生得太晚了,我可是八歲就有了。”
張靈生拂袖離去,少年們羞愧地走向前院飯廳,小秋沒動,識字已經很困難了,他不能讓自己在拳法再落后。
沈昊也沒走,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句話沒說,各自拉開架勢演練拳法。
練拳的場地位于館舍后院正房與東廂房之間,一棵半枯半榮的不知名古樹立在墻角,提供一片陰涼,樹下還有一個歪斜的石凳,能坐四五個人。沈昊練了一會拳法就放棄了,坐在石凳上觀看小秋練拳。
鍛骨拳一共八段六十四招,小秋練到第五段停下,“你有事找我?”
沈昊嘿嘿笑了兩聲,“小秋哥,我覺得你練得已經很好了,張道士就愛雞蛋里挑骨頭。”
小秋搖搖頭,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能記住招式,可我得一邊想一邊練,做不到‘靜’——你是有事吧?”
“嗯。”沈昊站起身,“可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畢竟……咱們從前是對頭,你肯定不怎么相信我。”
沈家的二公子居然如此謙和委婉,這一刻,小秋不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而不是沈昊,“經歷這么多事,我當然相信你,有事就說吧。”
“其實不是我的事,是芳芳。”
“芳芳怎么了?”
“昨天芳芳想把自己的魚肉給你,你怎么沒接?”
“什么?”小秋想了一會,“芳芳什么時候說要把魚肉給我了?明明是二良想要。”
“芳芳看你好幾眼,只要你一開口,她就會將魚肉給你。”
“她不喜歡吃魚,跟我說一聲啊。”
“呵呵,小秋哥,你敢當著全鎮人的面搶走芳芳,怎么連這個都不懂?她不好意思嘛,所以要等你先開口。”
小秋撓撓頭,他很聰明,可有些事情總是那么難以理解,就像父親老秋曾經說沈家二少爺想和他交朋友,他當時難以接受,沒想到現在竟然快要成為現實,“原來是這樣,沈昊,你觀察得倒是挺細。”
沈昊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慌亂了,急忙說:“不是不是,我想家嘛,不愛吃飯,所以看得就多了。”
兩人來到飯廳時,其他少年都快吃完了,梅傳安的母親特意給他們留了飯菜,對小秋尤其熱情,眼里沒有一刻不含著笑,小秋只顧低頭扒飯,吃完之后立刻逃出飯廳。
少年們沒心情讀書認字,整個上午都在外面苦練拳法,希望明天能讓張靈生滿意,他們已經無家可歸,修道是唯一的出路,誰也不想第一步就出差池,只有芳芳仍留在書房里,翻閱成堆的書籍。
這天下午,當其他少年還在練拳的時候,小秋找了個借口跑到書房里。
芳芳盤腿坐在地上,背靠一摞已經看過的書,書房顯然經過收拾,整潔了許多,與那些高高的書堆相比,她顯得特別瘦小。
“拳法練好了?”聽到腳步聲,芳芳抬起頭,眼里閃爍著明亮的光,好像書中的智慧正從這里泄露出來。
小秋背對陽光,發現這件事做起來比想象得要困難,連咳幾聲,“那個……芳芳,晚上你愿意陪我一塊去梅傳安家嗎?梅婆婆……說她會做好吃的。”
書本上方的兩只眼睛先是微微一怔,隨后彎成了月牙,“好啊。”
小秋整個下午心情歡暢,拳法比誰練得都好。
張靈生雖然不是出色的龐山弟子,修煉功課卻一絲不茍,天剛擦黑就進屋打坐,對少年們極少管束,也從未限制過他們外出,可小秋和芳芳走出大門時還是有一點忐忑,好像要去做什么壞事。
二良沈休唯也想跟著去,他感興趣的是梅婆婆家的飯菜,結果被大良沈休明和沈昊給拉住了。
小秋走在前面,芳芳跟在三步之后。
傍晚的鏡湖村熱鬧了一些,炊煙裊裊,菜香陣陣襲來,見到兩名龐山弟子,他們一如既往地恭敬而熱情,拿出自家最好的食物贈送,小秋和芳芳全都委婉地拒絕了。
不過,當小秋向一位老年村民打聽梅傳安家在哪時,情況發生了變化,老者臉色微變,含含糊糊地說自己不知道,轉身退回臥房,將大門關上。
消息隔著柵欄傳得飛快,接下的路程中,再沒有村民出來打招呼、送食物,反而躲在院墻后面,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兩人。
接連經過幾家之后,一名高顴骨的中年婦人倚在院門后面招手,等兩人疑惑地走過來,她馬上以相識已久的神秘語氣問:“你們要去村南頭梅家?”
“是啊。”小秋說。
“我勸你們別去。”
“為什么?”小秋既納悶又有點惱怒,他不喜歡村民對梅家的態度。
“梅傳安是個瘋子……”
“我知道。”
“不只如此。”中年婦人聲音更低了,“從前梅傳安還是龐山弟子的時候,他娘很驕傲,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等到他兒子入魔,老太婆受不了打擊,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怪,也有點……不太正常,總對人說‘入魔就要奪走內丹嗎?我就不信每個龐山弟子都這樣,這不公平’一類的話。你們還小,別被老太婆騙了。一時入魔,終生為魔,這個道理誰都懂,哪來的不公平……”
婦人很羅嗦,要不是她多說了幾句話,小秋還是有可能動搖的,可野林鎮的少年們剛剛從魔種的侵襲中幸存,對“一時入魔,終生為魔”幾個字分外敏感。
“謝謝你的提醒。”小秋打斷婦人的話,“可我已經答應梅家了,怎么都得去一趟。”
婦人毫不在意對方的態度,沖著兩人的背影說:“梅瘋子的話一句也別信,他總跟別人說自己悟出新法門,其實全是騙人的!”
行到無人之處,小秋停住腳步,轉身說:“芳芳,你回館舍,我自己去吧。”
“不,我跟你一塊去,咱們說好的。”芳芳神情似乎比小秋還要堅定,一點也沒被村婦嚇到。
“其實,我去梅家是有點理由的。”小秋決定向芳芳說出更多,“我在大門口剛見到梅傳安時,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一點也不像瘋子,反而像是認得我一樣。后來張道士說他是左流英的徒弟,我就有一種感覺,梅傳安跑到館舍大門口并非偶然。”
芳芳愕然,“難道禁秘科首座憎恨咱們到這種程度,連入魔的徒弟都要利用?”
“反正今天晚上我要查清楚。”
梅婆婆早已等在自家門口,并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包括一只雞、一只鴨和一條魚。
簡樸、整潔,這兩個詞差不多能涵蓋鏡湖村的一切,梅傳安家也是如此,桌椅之物全是木制,涂有生漆,看樣子都使用了許多年,屋里屋外一塵不染,院子里雖然養著雞鴨豬等禽畜,卻沒有一絲異味。
小秋沒見到梅傳安,“梅道士人呢?”在九大道統,道士是最常見的稱呼,小秋順嘴說出來,梅婆婆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很久沒人這么稱呼少安啦,他在后園,他……我不能再讓他在村子里亂跑了。”
想起村民們的異樣神情,小秋有些憤慨,尤其是滿桌的飯菜樣樣都那么好吃,他更要站在梅家一邊了,“我原來還以為鏡湖村的人都很熱情呢,沒想到……”
梅婆婆急忙搖手,“不關村民的事,是我兒……他大部分時候都沒事,可有時候會突然變得狂躁,打壞過村里的東西,還打傷過幾個孩子,唉,這都是命啊。”
“梅道士這樣多久了。”芳芳問,她每樣菜都吃了幾口,很快就飽了。
“正好十年,可憐我兒,他才三十八歲,要是沒這些事……”
說到最傷心的地方,梅婆婆反而不流淚了,神情落寞而坦然,那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最壞的事情。
小秋看了芳芳一眼,“我們吃飽了,去見梅道士吧。”
三間屋子后面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菜園子,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靠近后窗的地方立著一根三尺來高的石墩,曾經的龐山弟子、禁秘科首座的高徒梅傳安,腰間系著一根粗草繩,被束縛在這根石墩上。
小秋心中一緊,想到自己在屋子里大吃大喝的時候,梅傳安卻像犯人一樣站在屋外,他感到很不舒服,芳芳顯然也跟他一樣,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梅傳安毫不在意,他正仰頭望著初升的半輪明月,一動不動。
“少安,有道友來看你啦。”梅婆婆用欣喜的口吻說,馬上扭頭擦了一下眼角。
梅傳安保持不動,開口說:“我以為我能等到月圓之時,可我的魂魄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自由。身軀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能吸納天上地下最完美的道法,可它也是監獄,將美好之物牢牢困住。魂魄自由,我也自由了。母親——”梅傳安終于轉過頭,“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我仍會與你同在,我不會亂走。”
梅婆婆再也掩飾不住,失聲痛哭。
梅傳安轉向小秋和芳芳,臉上顯露真誠的微笑,年輕的臉龐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八歲的人,修道生涯畢竟在他身上留一些不可磨滅的影響,“歡迎你們,我的道友,這正是欣賞奇跡的完美夜晚,月不必圓、星不必明、風不必柔,因為它們都是陪襯。你們來的正是時候,看我從虛空中采摘的珍寶,看我為道術所做的貢獻,憑著它,我將傳世,我將不朽,而你們,將有幸充當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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