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除記憶可不是退出道統那么簡單,放在縱子逃亡的楊寶貞身上那是一種懲罰,對被迫服食化妖丸的楊清音來說那是應急的救治手段,還從來沒有道士自愿接受這樣的法術。
慕行秋又被送出花廳,這回的距離更遠,他站在了沈園外面,野生的灌木正恣意地開花結果,對墻內的靈花仙草毫無羨慕之意。
申繼先就像是慕行秋的影子,突然在草從中現身,迎面走來,停在五步之外,仔細打量他,“你只是一個借口。”他臉上的神態卻像是在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左流英為了讓宗師難堪可謂是不遺余力,連自己的身份地位都不要了。”
“左流英……不是這種人吧。”慕行秋了解左流英做事經常會出人意料,但禁秘科首座太高傲了,不屑于專門針對某個人策劃陰謀詭計,他不是順水推舟就是另有更大的圖謀。
“嘿,你見到的只是皮毛……”申繼先向前邁出一大步,神情無比嚴肅,“不準你同意他當護持者,斬妖會也不能接受他加入,明白嗎?”
申繼先的語氣哪怕再緩和一點,慕行秋也會如他所愿說出“明白”兩個字,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的決定,根據以往的經驗,他一點也不希望左流英插手自己的事情,可他心中也有驕傲,比一般人還要多些,在修行過程中漸漸磨去了棱角,核心卻沒有變。
“我不是龐山弟子。”
申繼先一愣,過了一會臉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賞你,你幾次為龐山立下大功,我更是從來沒有忘記,尤其你現在也算是星落道士了,我不是在命令你,而是在請求。過去幾年龐山的境地非常艱難,好不容易有了兩名注神道士,絕不能再少一位。你退出了龐山,但你的根基仍在這里,沒有龐山的默許和支持,斬妖會根本不可能成立,你這位‘法將’也會有名無實。我要你的一句承諾,這份承諾對你、對龐山全都大有好處。”
申繼先緩和了語氣,也用上了“請求”這樣的字眼,但他高高在上的姿態并未因此減少,他拿準慕行秋別無選擇,并且很清晰地表達出這個意思。
慕行秋突然生出一種厭惡,他跟申繼先的交往不能算少,他們曾經在斷流城一塊迎戰妖兵,五行科首座面對敵人時的鎮定與無畏都令他印象深刻,這時卻說出這樣一番威逼利誘的話來,著實讓慕行秋大感意外。
如果這些話由西介國公主說出來,慕行秋或許會接受,她的用辭、態度肯定都與道士不同,最關鍵的是她絕不表現出強迫的意圖,總是事先就替對方想到一切可能。
“左流英很可能根本就不會征求我的意見,我的承諾對龐山毫無意義。”慕行秋說。
申繼先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剛剛有些失態,心中因此更加惱火,點點頭,“我明白了。等著瞧吧,左流英絕不會得逞的,注神道士當中曾經有人犯下重罪被關進洞,有人因為入魔而被奪丹斷念,但是還沒有人主動退出過道統。左流英和你不一樣,他在龐山享受了幾百年的優越待遇,不是他一句話就能一刀兩斷的。”
五行科首座縱身飛走,慕行秋走到大路上,取出西介國公主寫給他的信,快速看了一遍,將它搓成粉末銷毀,升到空中向斷流城飛去。
公主的信非常簡單,她與楊清音單獨見過面,是她發出的邀請,希望楊清音能幫助慕行秋度過情劫,現在卻為此感到后悔。雖然不明白具體原因,公主覺得自己的某些話很可能促使楊清音深入險地,而這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慕行秋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皇京的那座小宅院里,回到了那個雨夜,這份記憶與他人無關,卻是他最不想交出來的記憶之一。
當時的他被公主打動了,她的蒼白臉色、她的緊張呼吸、她的淡淡香味……她的一切都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慕行秋心中積聚已久的渴望瞬間爆發,自從凝氣成丹以來,他第一次將自己交由情緒控制,那一刻,所謂的修行、內丹、幻術全變得無關緊要,甚至連入魔也沒有那么面目猙獰。
他將公主抱在懷里,用盡了全身力氣,又控制著每一份力氣,生怕傷害到她,兩人長時間地擁在一起,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無需偽裝,用不著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如果一切順利,那一夜對公主和慕行秋可能都會產生轉折性的影響,因為的確有那么極為真實的一刻,公主對勾心斗角和爭權奪勢失去了所有興趣,愿意放棄一切與心愛的男子從真實的世界里消失。她為某個目的而來,但是在向道士開口的一剎那,目的已經無足輕重,眼前的男子才是唯一值得緊緊抓住的目標。
事實卻是另一個樣子,慕行秋的情劫發作了,這是它第一次發作,精確地選擇了一個極為恰當的時機,此時的它威力最為強大,道士卻最為虛弱。
正是在與情劫全力對抗的過程中,慕行秋漸漸恢復了理智,但他必須宣泄心中郁積的情感,所以他向公主傾訴自己對芳芳的思念。
那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就連兩人隔著書桌相視一笑這樣的簡單場景都能在他的心境之湖掀起一場風暴……
慕行秋將自己從未透露給任何人的記憶一一講出來。
公主靜靜地聽著,本來有所圖的她,卻成為一名安慰者,親眼見證了什么是道士的情劫,可她幾乎沒怎么說話,直到慕行秋完全恢復正常她才說:“你讓一個人活在你的心里,沒有什么事情比這更危險。我羨慕秦凌霜,她在斷流城外施展了強大的碎丹之術,可她在你心中留下的法術卻更加持久。此時此刻,你也對我施展了相同的法術,可我是凡人,這對我沒有壞處。”
就是這樣,兩人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慕行秋沒有幫助公主制造她所需要的記憶,但公主從來不會讓自己處于窮途末路,她早已收賣到足夠份量的女符箓師,足以“制造”出一份她所需要的記憶,從而保留在皇京繼續戰斗的資格。
在這之后,公主也沒有忘記慕行秋的情劫,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幫助他,道士的問題只能由道士來解決,于是她請來了楊清音。
公主的信非常簡略,只說那是一次“坦誠的交談”。
楊清音在交談之后為什么非要來妖族地盤?慕行秋仍不理解,但他明白了一句話的含義,在六名化妖道士的記憶里,楊清音曾經說過:“我要感受跟他一樣的痛苦,讓這些痛苦成為我死后四十九日之內魂魄唯一的記憶。”
原來她所謂的痛苦并非泛泛而論,她從公主那里了解到了慕行秋的情劫是什么樣子,她要感受的正是“慕行秋的情劫”,而不是“普通道士的情劫”。
一封簡短的信,改變了慕行秋的心境,他飛在空中,心里感到可笑,左流英想要退出道統,龐山宗師和首座明明不喜歡左流英卻非要挽留,高等道士居然也像凡人一樣糾纏不清、明爭暗斗,他明白了,剛才讓他厭惡的不只是申繼先,而是整個龐山、整個道統。
擁有十三萬多年的歷史、實力強大到能夠毀滅整個種族的道統,正在將自己的力量消耗在如何自保上。
慕行秋心中最后一點猶豫不決也消失了。
天色已黑,斬妖會成員又都聚在沈宅的后院,一看見慕行秋立刻圍了上來。
沈昊第一個大聲說:“左流英真的要退出龐山、去除記憶嗎?”
有了法術的協助,傳言在道士們中間擴散得更快了。
“他是這么宣稱的,其他注神道士好像不太贊同,我不知道結果。”慕行秋說,心里再清楚不過,斬妖會無法取得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八家道統的手掌隨時都能伸進來,他以為退出道統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實在是癡心枉想。
“注神道士可能得花上幾天甚至幾年才能做出決定。”萬第山道士楊純說,“你呢?大家都說你的意見可能會對左流英產生很大影響。”
“那不可能,左流英不可能受我這樣的低等道士影響。”
“你不算是低等道士了,你不是擁有一枚星落內丹嗎?”棋山道士楊青元說,引起一片艷羨的贊嘆聲,對他們來說,星落境界就已是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我要是有一個真幻就好了,不用怎么修煉就能得到一枚強大的內丹。”人群中另一個聲音說,引來更多的贊嘆聲。
場面有些混亂,沈昊等數十名龐山道士將慕行秋牢牢包圍在中間,不讓其他道士靠近,然后沈昊問:“你不會接受左流英加入斬妖會,對吧?讓他留在龐山作用會更大。”
道士們紛紛點頭,他們的想法跟申繼先一樣,慕行秋對此毫不意外。
“我接不接受左流英入會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你是斬妖會法將,在這種事情上有決定權。”沈昊不太滿意慕行秋的態度。
“斬妖會還沒有正式成立,我這個法將也是有名無實,而且——”慕行秋抬高聲音,“我決定讓賢,請你們另選一位法將。”
庭院一下子安靜了,過了一會沈昊才迷惑地說:“就為了這么點小事,你就要放棄自己辛苦奪來的地位?不,付出辛苦的不只是你,還有我們。”
“我決定讓賢另有原因。”慕行秋取出一只小瓷瓶,瓶口朝下,什么也沒倒出來,里面顯然是空的,“我剛剛服食了十粒化妖丸,一個有化妖可能的道士,是不能擔當斬妖會首領之職的。”
慕行秋終于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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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