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山道士李越池是慕行秋認識的第一名道士,他只是吸氣境界,很可能已在嘆息劫前止步,肯定不是道門子弟,在某處或許還有家人。
慕行秋對其它細節一無所知,在龐山沒人談起李越池,他被魔種侵襲而自殺吐丹的事跡波瀾不驚,對龐山、對整個道統來說不足為奇。
慕行秋在幻境中看著異史君幻化而成的巨蛇,驚訝極了,蛇妖當時明明已經死了,可是對異史君來說這不算什么,他可以游躥到任何一只生物體內。
跟異史君相比,龍賓會的換魂者就像是直立后腿學習主人走路姿勢的家養貓狗,既笨拙又可笑。
“你設計一次斬妖,道士被咬,妖族被殺,事情到此結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更不會有人繼續追查。”慕行秋心中涌起陣陣寒意。
“雖然倔頭倔腦,但你還算聰明。”異史君又變回左流英的樣子,他沒有固定的形態,變成誰都是隨心所欲,“再巧妙的掩飾也不如讓一件事情‘結束’,懸而未決總會吸引目光,目光總會讓你暴露,結束就是結束,即使有目光再看到你,也不會產生懷疑。用這種方法,我吃過一百一十七名道士,當然,都是只咬一口,但是這已經足夠了。見微知著,通過他們我對道統了若指掌。”
“一百一十七名?”慕行秋又有點不相信了,這么多道士死亡,即使個個都有明確的原因,也會引起道統的懷疑。
“笨蛋,你以為我是一塊吃掉的嗎?在這一百一十七名道士身上各咬上一口,足足花掉我三千四百七十三年的時間。”
慕行秋更加覺得異史君是在撒謊了,能活三千多年,這是服月芒甚至服日芒道士的年壽。
“呵呵,小道士,什么都不懂,你或許很聰明,但你太年輕了。有些智慧是積累出來的,就算你聰明十倍、百倍,在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里,也領略不到這些智慧。”
異史君指指自己的頭,繼續信步漫行,慕行秋跟在后面,相隔十余步,無意欣賞熟悉的美景,而是到處尋找左流英的跡象。
“道統長久,道士卻很短命,所以他們都沒有我的智慧。”在異史君眼里,連高等道士都不夠長壽,而且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危險,對幻境中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和亭臺樓閣都很感興趣,經常駐足欣賞,“道統好不容易想出一套全體躲藏的計劃,卻是漏洞百出。他們應該設計一次分裂、一次災難,比如讓望山祖師入魔,帶領一幫徒子徒孫向八大道統宣戰……”
異史君興奮起來,相貌還跟左流英一樣,卻沒有半分清傲,眼珠轉來轉去,臉頰上的肌肉微微顫抖,比真正的左流英更像十歲的魯莽青年。
他折斷一根樹枝,在面前的一片花草上攔腰掃過,“道統內戰,傷亡過半,幸存者心灰意冷就此退隱,多好的計劃啊,這樣才能騙過魔族。像現在這樣,傻子都能看出來道統暗藏陰謀,魔種重返世間之后,立刻就會分散開,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
異史君突然皺起眉頭,扔掉手里的樹枝,“難道我猜錯了?道統的計劃其實就是要讓魔種分散?方尋墨活得倒是挺久,總該有點老奸巨滑……還是得咬一口注神道士才行。”
慕行秋幾步攆到異史君身前,攔住他的去路,“你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你在問什么嗎?”
“嗯?”
“我是什么?什么是我?這應該是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找到答案,你就找到了一份重要的智慧。可你拿來問我,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我是異史君、我是一只游魂、我是妖族、我是道士、我是陰謀家、我是花草、我是雞鴨……我把我的一切身份都告訴你,可你能由此判斷我是什么嗎?”
慕行秋一愣,如果說注神道士喜歡故弄玄虛說一些深奧的至理,這個異史君就是一個狂人,說的全是瘋言瘋語。
“你被左流英的幻境困住了,逃不掉的。”
“你想說什么呢?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用不著你再來提醒我,提幾個值得我回答的問題。”
異史君邁開步子,直接從慕行秋身體里穿過去。
慕行秋感到五臟六腑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樣,直到異史君已經走出十幾步,他才反應過來,這里是幻境,一切皆虛,連自己的形體都是虛的,怪不得異史君沒有立刻出手,因為在這里根本殺不死任何東西。
慕行秋覺得自己恍惚間明白了什么,五行之水幻術與念心幻術道路迥異,可是終有一點相通的地方,慕行秋隱約看到了此處幻境的漏洞,對自己的幻術也有了一些新領悟。
他追上異史君,默默地并肩走了一會,“沒有形體的時候你不能施法?”
“想了這么久,就提這種問題?”異史君露出不屑的神情,接著還是給出了回答,“準確的說法是,沒有形體的時候我不能施展那些依賴形體的法術,我不是帶著你闖進幾百座泥丸宮嗎?難道那不是法術,或者按道士的說法,這叫妖術。”
“道士泥丸宮里的人形是誰?”
“嗯,這樣的問題才有點意思,我先不回答,而是告訴你一句話:同一種花草總是生存在相似的環境里。”
慕行秋想了一會,“道士的泥丸宮和里面的人形算是同一種花草,所以產生的環境肯定也是相似的,因為我們的修行方法都一樣?”
“道統十八科,越到后來修行方法差別越大,為什么泥丸宮越來越相似呢?你的腦子就像幼蟲一樣簡單,再想,開始就有的東西,原因也必然在開始的地方。”
慕行秋冥思苦想,甚至忘了自己身處幻境,旁邊的異史君是一只強大的魂妖,不知過去多久,慕行秋抬起頭,發現又走回了禁秘塔附近,正是看到這座塔,他恍然大悟。
“人形就是歷代道士,所有道統弟子都在祖師塔內存想過各自的師承,人形就是那時候留在泥丸宮里……可是為什么我的泥丸宮和這座泥丸宮里沒有人形?”
慕行秋曾經見過大多數祖師塔里的道士圖像,可是跟泥丸宮里的人形差別頗大,他一個也沒認出來。
“哦,我喜歡這個問題,有難度,值得一問,也值得探索。”異史君像是第一次獨自離家、獨自做主的青年,搓著雙手,激動得臉都有些紅了,“為什么你和這個女道士的泥丸宮里沒有師承人形呢?”
慕行秋等了一會,疑惑地重復,“為什么?”
“我不知道。”
“嗯?我還以為你的‘智慧’多得裝不下,真能無所不知呢。”
“無所不知的是神,我還差著一點。但是,只要讓我咬上一口,我就能知道原因。”
“我在這兒呢,咬吧。”慕行秋知道自己在幻境之中不會受傷,所以也大方起來。
異史君搖頭,“這只是你的魂魄,魂魄能夠保留記憶,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歷史,藏在里,我得吃你的肉才行。身體比魂魄重要,相比于煉形,道士們更注重煉神,其實大錯特錯。”
“可你自己根本沒有身體。”
“就因為身體太重要了,所以我不能要啊,被人搶走了怎么辦?”異史君滿臉詫異,“你是道士,什么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道理應該都聽出老繭了吧?當然,你還是太年輕,就知道將文字生吞活剝,從來不會挖掘其中的深意……”
慕行秋明白殷不沉等妖仆的嘮叨是從哪學來的了,又一次緊走兩步攔在異史君面前,決定提幾個真正的問題了,“這是左流英的幻境,他自己為什么還不出現。”
異史君笑了,手指天空,“不是他不想出現,是我在阻止他出現。”
慕行秋抬頭望去,只見藍天之中有一片手掌形狀的云朵正在緩緩下降,可是速度卻慢得很。
“你應該不能施法……”
“笨蛋,我不能施展需要形體的法術,可幻術有形體嗎?左流英能在別人的泥丸宮里施法,我當然也能,連你也能。”
“我察覺不到你的幻術。”慕行秋仍然抬頭看著那只云形手。
“嘿嘿,因為我造出來的不是幻境,而是時間,瞧,從地面開始,每上升一尺,時間就會變慢一點,左流英的手掌在高空,當然就會慢得很,但它會越來越快,直到一把將我抓住,他的手掌可比你牢固多了。”
慕行秋驚訝極了,盯著云形手看了好一會,他終于確信它的速度的確是逐漸變快,跟異史君說得一樣。
異史君的幻術似乎比左流英還要高超一些。
“你這樣只是拖延時間而已,最終還是逃不過去。”
“只是拖延時間嗎?我可做了不少事情。”異史君得意地說,臉上的笑容是真正的左流英永遠不會露出來的。
“除了閑逛還有跟我說話,你還做過什么?”慕行秋迷惑不解。
“我先讓你感到驚愕,然后讓你疑惑,接下來就是敬佩,慢慢地你開始跟著我的思緒前進,我讓你冥想你就冥想,你甚至忘了自己在幻境中的存在。”
慕行秋感到一陣心慌,可是仍沒有完全明白異史君的用意,“你說過的那些都是謊言?”
“哦,可憐的小蟲子,在一片幻術之中追問謊言,你不覺得可笑嗎?”異史君在慕行秋眼前輕輕晃動手掌,“忘我是危險的,可是只有這樣,我才能與你的魂魄融合在一起。你問過我是什么,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憑我對左流英的了解,他肯定不舍得就這么把你拍得魂飛魄散。”
異史君眨了一下眼睛。
慕行秋也跟著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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