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的冬天別有一番意境。寒江雪柳,玉樹瓊枝,比起煙花三月的春景,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時間將要進入正月,廣平王的欽差船隊急著前往上海,并未在揚州久留。只靠岸停了一晚,見了見揚州知府一行,次日便再次起航了。不過船隊在運河上稍稍放慢了速度,也好讓船上諸人能一睹揚州冬景。
曾侍郎與幾位隨行官員索性聚在一條船上,每人抱著一只手爐,披著厚厚的風帽斗篷,站在甲板上賞雪,吟詩作對。他們身后還有清秀的小廝用紅泥小火爐溫著酒,廣平王又命人從主船上送來了幾樣精細點心。大人們吹著寒風,興致卻很好呢。
趙琇自然是窩在自己的艙房里了。她在小廳的書案上擺下大大的雪浪紙,一旁各色畫筆顏料齊備,還有高楨昨日在揚州淘來的一只暖硯,底座處有暗格盛熱水,溫著墨汁使其不凍,正是冬天里寫字畫畫的好幫手。
可趙琇卻只是盯著那張空白的紙發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高楨提著一只小提盒上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這個模樣,不由得奇怪:“趙妹妹這是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柳綠連忙上前接過了提盒,笑道:“姑娘今兒心情不好,早起飯都沒吃多少。方才在老夫人屋里,倒是有說有笑的,可一回來,就拉長了臉。練完字后,本來還說要畫一會兒畫,結果卻盯著紙筆發起呆來了。”
高楨有些擔心了:“可是覺得身上有哪里不好?今日外頭雪不大,風卻有些厲害,別是吹著風了吧?”
趙琇勉強笑著站起身:“我沒事,不就是發了一會兒呆嗎?你們別大驚小怪的,仔細祖母聽見了又要來問。”說罷就讓柳綠上茶。
高楨在羅漢床炕桌旁坐下,盯著趙琇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看得趙琇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轉開頭:“你盯著我看做什么?”
高楨也不說話,只伸手來握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貼住她的額頭。趙琇連忙躲開,笑道:“你又發瘋了,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叫人看了象什么樣子?”
高楨瞥了她一眼,將手收回來,袖在袖中,滿意地點點頭:“沒有發熱,手上也不冷。看來確實沒有生病。”
趙琇啐了他一口:“你要是只想知道我有沒有生病,直接問就行了,上手做什么?”啐完了,她也怪不好意思的,在炕桌另一邊坐下,紅著臉道:“我真的沒事,就是……心情不太好。”
高楨若有所思:“說起來,今兒瑋哥的心情似乎也不佳。換了是平時,曾侍郎他們在后面船上開詩會,他怎么也會過去湊個趣的。橫豎寫詩作文什么的也難不倒他。可他不但不去。還冷眼看著曾侍郎他們,對冬生說了幾句嘲諷的話。我父王問他可是有人給他氣受了,他又說沒有。你們兄妹今日都是怎么了?莫非是因為昨兒來的消息?”
可不是因為昨日來的消息嗎?趙瑋趙琇兄妹商量好了,若是米大舅不肯聽他們的勸,非要一意孤行,甚至還要對他們擺長輩架子,那就采取點強硬行動,讓許姑父出面,向山東巡撫告他一狀,好給他個終生難忘的教訓。他們兄妹也是擔心。米大舅不是個聰明人,得志便猖狂,與其讓他繼續做官,仗著建南侯府的勢為禍一方。將來連累了趙瑋,倒不如讓他回家種地算了。
兄妹倆雖然知道大姑媽趙元娘對他們家未必是真心親近,但好歹有先前那番鋪墊,先刷過了好感,想來這點小忙,趙元娘應該是愿意幫的。
沒想到最終傳回來的消息。米大舅雖然受了懲罰,卻是以這種輕飄飄的形式。別看他好象很有可能會因為考評太差而丟官,但也同樣有可能繼續留任原職,更有可能的是降一兩級,換個地方繼續做官,端看山東巡撫與上頭吏部是如何決定的了。他招惹的那些山東世家,也沒少在暗中使力呢。若不是他們,興許米大舅受到的懲罰還會更輕些。
這跟趙瑋趙琇兄妹原本計劃的有些距離,而對于姑媽趙元娘在這件事中的表現,他們心里更加不滿。米大舅的事是她告訴他們兄妹的,也是她提醒他們,米家的事有可能會連累到建南侯府的,結果他們兄妹做了決定,要大義滅親,請她幫忙捎句話,她倒縮回去了。她這是什么意思?
趙瑋自問對姑媽一向恭敬,也多番為姑父、表哥與侄兒們著想。但如果姑媽仍舊是不冷不熱的,對他們祖孫沒有一絲真心,那他今后對她也就僅僅是面上情兒了。他是晚輩不假,卻也有自尊心,不至于長輩不待見,他還上趕著倒貼。
偏偏張氏還覺得趙元娘這樣做好,若真照他們兄妹的想法,米家這門親戚就真的要絕了。那到底是他們親娘的娘家,不該過于無情了,傳出去也要叫人說嘴。況且米大舅獲罪,固然是會丟官,但米氏的名聲也會受連累的。張氏對米氏這個媳婦很滿意,不忍心見她身后受牽連,就勸孫兒孫女就此算了,別再跟米家計較。
這叫趙瑋和趙琇如何不郁悶呢?趙瑋自去看公文了,趙琇則回房間里發呆,連近日十分喜歡的練畫都提不起興致去做。
高楨聽完趙琇的抱怨,心里明白了。他微笑著從柳綠手里接過點心碟子,放到炕桌上,道:“趙妹妹別生氣了,瞧,這是我早上讓人買的酥糖,聽聞是他們揚州本地的特產,叫什么董糖,吃著倒還有些意思。你嘗嘗可喜歡?”
趙琇也吃過董糧,不過見高楨一片好意,便十分給面子地吃了一塊:“挺甜的,而且很酥,這是今兒早上才做的吧?真新鮮。”
高楨聽了高興極了,茶水都多喝了兩口。
吃完了糖,高楨打發柳綠收了點心碟子,屋里只剩下他與趙琇二人,他便安慰她:“你舅家的事,別再放在心上了。雖然結果不如你們兄妹之意,但眼下倒也不失為一個穩妥的解決之法。至少這么一來。你們兄妹的名聲不至于受舅家連累,你舅舅仕途受阻,也能收斂許多,全心設法保住自己的官位。一時間是不會再闖什么禍了。”
趙琇低頭吃著茶,聽著忽然心中一動,抬頭向他望去:“世子當初好象是打了包票的吧?”
高楨微笑不語。
趙琇連忙放下茶碗,坐直了身體:“你在這件事里頭是不是也摻了一腳?山東巡撫只給我大舅定了個監察不力的罪名,莫非……”
高楨笑道:“我是提前打發了人去安排。哪里想到你們兄妹如此果決,竟然要大義滅親呢?若我壞了你們的事,還望趙妹妹千萬別見怪才是。”
趙琇瞪了他好一會兒,就泄了氣,苦笑道:“算了,有什么好見怪的?你的安排也挺好。”又有些好奇:“冬生回來時報說,我大舅見到他們時,說話十分古怪,好象有人嚇唬過他,在他書房里悄悄放了書信。讓他收斂。這事兒跟我們卻沒關系,莫非是你的手筆?”
高楨點頭:“我也沒想到,他看了我命人放在書房里的信,不但沒有心生畏懼,反而誤會是瑋哥在搗鬼,把你們的人給趕出去了。既然他一定要犯糊涂,我也只好讓他的上司好好教訓他一番。”
趙琇有些郁悶:“這么說來,我大舅保住了官職,也有你的功勞了?并不全是我姑媽姑父在出力。”
高楨小心地看著她:“我是怕事情鬧大了,旁人會說你母親和你兄妹二人的閑話。如今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今年就罷了。等明年開春,以你大舅的考評,吏部上頭下個開革或是降職的命令,也沒什么出奇的了。到時候只看你們兄妹高興。隨便就處置了他。依我說,還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時不時送些銀米過去,雖然費錢,卻可以掙些好名聲。米家想要拿你們兄妹出氣,壞你們名譽。也沒人信他。況且他再糊涂,也是你們的親人長輩,需得防備有人利用他來與你們為難。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歹能時時看著,免得有什么人勾上他,叫他做出壞事來,連累了你們家。”
趙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世子哥哥想得周到,這么做確實比較穩妥。只不過在哥哥與我看來,這門親戚有不如無,若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們還要仗著長輩身份對我們指手劃腳的,不知生出多少麻煩來呢。我們家從前沒少吃親戚的虧,更樂意讓他們離得遠遠的。橫豎沒有這些親戚,我們祖孫三人也順順利利撐到了今日。”
高楨何嘗不明白趙琇的想法?他們兄妹長年獨力支撐門戶,除了三五族人,哪家親友都不用依靠,早已習慣了,因此對親戚長輩們不大放在心上。但他是過來人,有些話總要勸她一勸:“別太小看了親戚。他們若當真生出事來,比外人還要惡心。對著長輩,又不好說重話。可跟他們講禮了,他們又要得寸進尺,自己反而難受了。放在眼皮子底下,吃穿住行,樣樣都要仰仗你們,他們心中就生了敬畏,輕易不敢造次。放得遠了,他們有什么動靜,你都不知道,想要防范也無從防范起呢。”
趙琇見他似乎頗有感觸,就覺得奇怪了:“你好象對這種事很有體會?”
高楨頓了一頓,嘆道:“我也不怕告訴你。先前在濟寧的時候,我遇上鐘家人了。”
鐘家人?趙琇愣了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是你舅舅家的人?他們不是回老家了嗎?”
“確實回去了。”高楨道,“但我二舅舅家辭官辭得早,不曾受大舅牽連,如今他家雖沒有官職在身,身家卻是好好的。我二表兄去歲考了秀才,今秋上濟南府考鄉試不第,回家路上不慎染疾,就在濟寧停留至今。我上岸的時候遇見他了,他還十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呢,又說了些別后近況。”他頓了一頓,“我也沒料到,鐘家會出現那么多變故呢。”
好象早了一點,但還不夠早,我會再接再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