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瑋只在家待了三天,年初四一大早,便又騎快馬離家,返回杭州去了。
在這三天里,他把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拜會的也都拜會過,無論是族人、親戚、師長、同窗、朋友,全都沒落下。從禮數上來說,并沒有什么可讓人挑剔的地方。所有人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為了巴結討好,對他都只有夸獎的,有心要招他做女婿的人家就更不必說了。
離開之前,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趙瑋一家都沒跟人透露過要離開。只有宗房趙璟夫妻二人,因為要安排一些儀式,事先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不曾泄露出去。所以當初四那天,親友們上門,再次提出要見他時,張氏實話實說他已經回杭州去了,著實讓眾人吃驚不小。對此張氏也沒什么好說的,趙瑋回鄉本是為公務而來,因為過年,能得三天假就不錯了。這還是上司廣平王與他相熟,才給的優待,其余欽差隊伍的成員,至今都沒離開過杭州呢。
不過親友們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都沒有一句抱怨,反而說些小侯爺勤于公務,真是辛苦之類的奉承話,陪著張氏聊了半日,就各自告辭回去了。大部分人只是覺得遺憾,沒能跟這位朝廷新貴多親近親近,但并不覺得如何失望沮喪。婚姻大事,小侯爺固然可以給自己做主,但郡公夫人張氏才是他們攻略的重點。只要她老人家點了頭,小侯爺作為一個孝順的孫子,難道還會拒絕不成?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的。有些人此前隨大流,沒人看出他們的心思與旁人不一樣,倒也沒什么,如今趙瑋忽然走了,他們就顯出異樣來了。不但表現得有些急躁,還有意無意地在張氏或是趙琇面前打聽口風:“欽差船駕固然是停在了杭州,可這不是因為過年么?官衙里還要封筆到正月二十呢。小侯爺這時候回去做什么?莫非是廣平王殿下另有吩咐?”
張氏怎會回答他們這種問題?又不好說她也不清楚,只含笑說:“他此番是來公干的,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好與同僚們分離太久了。叫人看了不象。”
至于那些人信不信,就沒人知道了。
又有先前那位拼命推銷外甥女的官太太,似乎越發著急起來,見張氏對她外甥女不咸不淡地,還回絕了她第二次、第三次遞過來的帖子。便尋了好幾位與張氏有過交情的老太太來說媒,仿佛一定要說成這門親事一般。她越是急切,張氏心中就越是懷疑她有貓膩,無論如何也不肯接話。若是別人聽了不樂意,拉長了臉,她便照著孫女趙琇教的那樣,端起貴婦人的架子:“婚姻大事,哪里有這樣上趕著逼人應承的?這姑娘是哪里有不妥?非得急急忙忙地嫁人?你們個個都說她好,我是看不出來。請恕我有眼無珠吧,這么出色的姑娘。我們趙家可高攀不起。”
她身份擺在這里,從前和氣待人,旁人就放肆些,她板起臉,眾人也不敢造次了,訕訕地閉了嘴,回頭見了姑娘的舅母,都只能賠不是:“實在是有負重托。我等人單力薄,恐怕幫不上您的忙。”又勸對方:“上趕著不是買賣。姑娘才貌雙全,又是世家出身。父居高位,母族也是名門,何愁尋不到好親事?建南侯雖好,未必就沒有別的好人選了。”那位官太太板著臉。一句話都沒說。
兩天后,族中傳來消息。那位官太太改變了目標,似乎盯上宗房的趙源了,想將外甥女說給趙源。可趙源早已定下了陶縣令的侄女,雙方家族都對這門親事很滿意,自然是不會答應換人的。他家便退而求其次。打起了三房八老太爺的嫡長曾孫趙沐的主意。趙沐今年十七歲,今春考中了秀才,也是清俊少年,前途無量。可他的條件比起那位姑娘的家世差遠了,后者本不該瞧上他的,不知為何如此紆尊降貴。三房雖然有一種被天降餡餅砸中的喜悅,卻心中存疑,遲遲不肯應下親事。
種種風聲傳到張氏耳中,她就犯了嘀咕,晚上私下對孫女趙琇道:“你瞧他家是不是有古怪?你哥哥又不肯給我們交底。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家到底犯了什么大事,會不惜把自家的臉面丟在地上踩,非得跟我們趙家結親事。你哥哥倒還罷了,源哥兒和沐哥兒的家世都不足以匹配世家名門,那姑娘的舅母真是昏了頭,似乎逮著個姓趙的就行。難道那姑娘沒有父母家人?怎的由個舅母胡鬧?再這樣下去,那姑娘的名聲就不用要了!”
趙琇也覺得很奇怪,她已經私下找三房的堂嫂珉大嫂子——也就是趙沐的母親——談過了,說那位姑娘固然是條件上佳,但有風聲說她家里可能有點問題,如果現在就跟她家締結姻親,只怕會受她連累,最好先等一等,觀望一陣再說。反正以趙家如今的威勢,趙沐又是少年俊才,不愁娶不到好媳婦。珉大嫂子也是個明事理的婦人,明白事情輕重,不會輕易被姑娘的好家世迷惑了。有她頂著,趙沐的婚事遲遲未能定下。
那位姑娘的舅母見狀,似乎認定親事做不成了,迅速召回了媒人,托人改去試探趙家別的房頭了。這回她找上的是外六房。趙氏家族中,與二房比較親近的,除了宗房與三房,也就是外六房了。可是跟宗房、三房相比,六房行商,更與那姑娘不匹配,只能說她的舅母真真是昏了頭!
這下珉大嫂子心里就悟了,那家人壓根兒就不是真心要結親的。就算定下了姑娘,以對方的身世品貌,嫁過來也未必能跟趙沐好好過日子。珉大嫂子感激趙琇的提醒,又怨那姑娘的家人不是真心說親,倒象是在戲耍趙家人似的,便跟族中妯娌們念叨了幾句。
三房掌著族學,子弟世代讀書科舉,在族中威望甚高。珉大嫂子是三房大奶奶,素來受人敬重,她的話,全族女眷就沒有不當一回事的。經她這一念叨,趙氏全族都回絕了那位姑娘的舅母。更慘的是。人多嘴雜,又正值正月里走親戚的高峰期,消息迅速傳開了。不但在奉賢,就連嘉定、松江等地。也有許多人聽到了風聲。那位姑娘的名聲是徹底壞了。
就在族人親友們對這位姑娘親長們的古怪行徑議論紛紛之際,張氏與趙琇也收拾好了行李,預備出發去杭州了。族人們得知,也有些吃驚,不過想到趙瑋就在杭州。也覺得這樣很合理。但眾人還是免不了要議論幾句,好奇趙瑋為何只有三天年假。有人說是廣平王御下嚴苛,明明驗收大壩的差使已經辦完了,衙門又放了假,還不肯多放手下人幾天假;也有人說是趙瑋年少出仕,不想受同僚排擠,就盡可能與他們共進退;還有人說趙瑋是被洶涌而至的媒人隊伍給嚇著了,到杭州避難去的……
種種猜測都有道理,在族人親友中都有擁護者,但也有個別見識不凡的。提出了另一種可能:也許欽差的任務壓根兒就還沒完成呢?王爺一行不過是巡視完各地海傍大壩罷了,建得好不好?是否有需要改善的地方?賬目可清楚?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呢。興許是欽差正使廣平王希望早日把差事辦完,所以不許手下人放假太久,就要他們重新干活了呢?這沿海大壩可以說是皇室近年最重視的一項工程,倘若出了什么漏子,那定是大案!早些查清楚了,也好上報給皇帝,請皇帝定奪。
這個猜想一出,眾人都安靜下來了,細思恐極。又似乎極有道理。
對此資格最老的八老太爺出面說:“朝廷的事,我等不過星斗小民,怎能妄加議論?都給我閉緊了嘴巴,休要在外頭亂說!瑋哥兒好不容易得了差使。我們不能幫他一把就罷了,可別胡說八道扯他后腿。”
他老人家的話對族中子弟十分有威懾力,眾人都不敢多說,紛紛應下,又扯起了別的話題。只有趙璟不放心,來尋趙琇。把這些話都說了,又問她:“難不成這是真的?”
趙琇道:“我也問過哥哥,哥哥說王爺有命,這都是機密,不叫瞎打聽呢。璟大哥心里有數就行了,別問人去。橫豎過些時候總有消息傳來。”
趙璟明白了,默默點頭,又有一樣放心不下:“奉賢也有海壩,會不會有問題?上海一地時常有潮災,若是海壩建得不好,那可是要命的事!”
趙琇想了想:“也罷,咱們家的田地多,有些還是靠近海邊的。眼下正值正月,大家都不干活,提這個可能有些早了。但等到開春,忙完農活,璟大哥還是請個內行去海邊堤壩上瞧一瞧吧。不管官府怎么做,咱們是奉賢本地的地主,無論是為了護住這一方百姓,還是為了自家產業,也要盡心盡力才是。若是堤壩一切安好,那自然無妨,咱們只管修好溝渠,到了雨季小心防范就是。倘若堤壩有什么不妥,先報給陶縣令知道,由他組織人手去加固堤壩,免得海潮來了,真個為禍本地。”
趙璟鄭重答應了。
大年初九一大早,趙琇便陪伴著祖母張氏,辭別了家人與族親,坐著馬車出發往杭州去了。兩地間有官道,一路都走得十分平穩。趙琇準備充足,祖孫倆窩在馬車中,并不受罪,只是略有些顛簸。
眼看著就要到平湖縣了,車隊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接著馬車就停了下來。趙琇正不解,問車夫:“出什么事了?”車夫也不知。不一會兒,王雙福來報:“老夫人,大姑娘,趙家太太帶著她家大公子在前頭呢,還有她那外甥女兒也在。”
趙家太太,正是那位拼命推銷外甥女兒的“舅母”。她怎會在這里?還攔在趙家馬車前?
趙琇心里頓時警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