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十五咧嘴笑了笑。
他雖然忍不住笑了,然而卻覺得這并非是笑話。
無論是誰在那種陰暗不見天日的水牢里被囚禁了很多年,嗅著自己身上腐爛的味道而茍延殘喘,恐怕真的是嗅到一些不一樣的海腥味都會覺得新鮮。
他很清楚林煮酒之所以能夠忍受那樣的日子,是因為強烈的仇恨。
人可以容忍一定程度的背叛,但如何能接受身邊朝夕相處的人的背叛?
那么多可以一起歡聲笑語,生死與共的人,就死在這樣的背叛里。
天平郡,是大楚王朝境內最靠近南泉諸鎮的州郡,在此時也是匯聚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
因為大楚王朝的殘軍大部,正在這片平原地帶和秦軍的追兵進行著絞殺。
和修行者不同,大軍的撤退牽扯到更多的細節。
沿途一些難民和傷兵的分散安置,軍隊之間的互相牽制和協防,有些人守,有些人撤,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恐怕導致的就是驚人數量的死傷。
修行者穿越一個州郡恐怕都只需要一晝夜,然而大量的軍隊撤離卻是需要花費數倍甚至數十倍的時間。
說是殘軍大部,事實上當從陽山郡撤離之后,數十萬的楚軍在撤退的途中已經分散成上百股,有些是在沿途要承擔不同的使命,有些則是已經被秦軍的追兵打散。
有些楚軍已經失去了和其余楚軍的聯系,甚至因為相隔太遠,連主軍撤往南泉諸鎮的煙火訊號都無法看到,依靠著軍人的本能在這片土地上戰斗。
絕大部分的楚軍在十余日之前就已經失去了給養,甚至連那些軍馬和拖曳獸的生命力都沒有這些軍士頑強,在長時間的給養不足和艱苦跋涉之中,絕大多數的軍馬和拖曳獸都死去,被軍隊充當食物。
許多軍隊行經之地,連荒草都近乎絕跡。
并非是因為踩踏,而是因為草根和樹皮都被充當了果腹的東西。
因為濕熱,在不久前抵御過一輪疫病襲擊的軍士們身上的肌膚大多已經開始潰爛,很多人的腳趾都已經粘結在一起,而他們的腹部因為長時間吃難以消化的食物而變得高高隆起,因為藥物的匱乏,很多人甚至死于無法排便的腸梗。
然而這樣的慘況并非楚軍獨有。
不斷的深入楚境,意味著距離熟悉的戰場越來越遙遠,而且除了要和楚軍戰斗之外,沿途也有越來越多的抵抗力量加入,有些來自于村莊的自發力量組織,有些來自于遠處趕來支援的軍隊,有些來自于一些門閥的私軍,甚至有些原本和朝堂為敵的馬賊和流寇也加入了這樣的戰斗里。
然而最為關鍵的還不是這些,秦軍作為追擊的一方,便意味著絕大多數時候沒有堡壘,無法以逸待勞,沒有地形的優勢。而且因為上方的命令越來越嚴苛,逼令軍隊追擊的步伐越來越快,在給養上秦軍都已經失去了優勢。他們穿過的,很多都是楚軍經過之后的不毛之地,甚至連一些水源都被下了毒藥。
沿途有些村莊的民眾為了幫助楚軍抵御他們的追擊,甚至自己焚毀了村莊,舉村只留下有限的口糧,其余的食物全部提供給楚軍,而這些村民則全部隱匿到了他們熟悉的山林里面。
此時就在某處徹底燃成白地的村莊里,地上鋪著一塊塊用營帳切割下來的布革,這種布革密密麻麻的擺滿了村莊里所有的空地,上千之多。
每一張布革上面都躺著一名秦軍的傷員。
只有十余名醫師在這些傷員之中游走,然而這些醫師的身上也沒有剩余什么藥物,他們能夠擁有的東西只有一些潔凈的止血棉布,以及潔凈的水。
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聲,形成了一片悲傷絕望的海洋。
這支軍隊是蒼南軍,是魏無咎管轄下的軍隊。
此時軍隊中的最高將領是張荼和田榕。
張荼是魏無咎部下之中有名的壯漢,身材異常魁梧,挺立時猶如巨人,然而此時他在這處村莊中最粗的一株樟樹下,靜默而坐,身形瘦削,雖披著甲卻給人一種單薄如紙的感覺,就連兩側顴骨都因為太瘦而高高隆起。
這株樟樹極粗,在烈焰之中枝葉大多燒完,然而因為靠近溪流,竟然頑強的活著,在這夏末的正午陽光下,那些漆黑的樹枝依舊給這位將領遮蔽有一處陰涼。
張荼的手中端著一個石碗,碗里是粘稠的黍米湯,這已經是這支軍隊所能擁有的最好的食物。
他兩次將這碗碗口送到嘴邊,卻又放下。
并非食物難以下咽,而在于那些哀嚎痛苦的聲音,讓他無法心安。
“還要執行軍令么?”
田榕看到他第二次放下石碗,終于忍不住開口。
他出身長陵,本身面容俊美,在軍中也算得上是美男子,然而在前些天的戰斗里,他的頭皮被飛劍都削掉了一些,此時包扎的棉布滲著紫黑色的干涸血跡,遮住了他的小半面目,使得現在的他不像是一個英俊的秦軍將領,反而像是一個兇厲和窮途末路的匪幫首領。
“我們每天的傷亡超過楚軍的一倍不止。如果再往前,恐怕只要數天的時間,我們這些人里面就沒有幾個能夠站著的了。”
田榕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卻將聲音壓到極低,“我們已經丟下了兩批這樣的傷員,接下來也沒有什么可丟的了。我不怕死,但是你應該明白為什么讓我們追得那么急…只是要盡可能的殲滅楚軍,不讓這些楚軍進入膠東郡!”
“為了保全膠東郡而犧牲這么多兄弟的性命,在她看來或許值得,但我不接受。”
“我們已經盡力,而且對于這些楚軍而言,他們有希望。他們很快就能等到南泉諸鎮的接應,但我們這些部下卻沒有希望。”
“我可以接受赴死的軍令,但不能接受為了某人的私語而根本令他們絕望的軍令。”
最后田榕抬起了頭,看著張荼,認真的說道:“如果一定要有人來承擔這違抗軍令的罪責,那便由我來擔。”
張荼突然笑了起來。
笑得他的身體都發抖了起來,手中的黍米湯濺落到了地上。
田榕從未見過他有這樣的反應,不由得愣了愣。
“我們在邊軍一起同生共死多少年了?”
張荼微垂下頭,面上盡是陰影,卻是浮現出一種森冷的傲然,“既已經盡力,難道我就不敢抗令?我不相信其余的那些人也不敢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