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之后的第一天晚上,劉會夫妻吃完晚飯后千恩萬謝地告辭了。等收拾完之后,兩進半小院之中的燈火漸次熄滅。汪孚林帶著汪小妹睡在了前院二樓,金寶和秋楓則住在了中間穿堂的左右兩間屋,空著居中一間以及整個后院。本來這相當于小三進的小宅子中空屋子多,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金寶秋楓住在后院兩廊的東室和西室完全沒問題,但兩人都不肯,他也就隨了他們。而前庭一樓廊房里的康大等四個轎夫,也早早就睡了。
然而,汪孚林這一晚上卻睡得并不踏實,即便眼下身處的屋子遠比客棧要整潔舒適。
盡管他并沒有從前那個汪孚林的記憶,可鄉間那簡單樸素的生活,卻讓他輕易融入了這個世界。次日大清早,他聽到雞鳴便再也難以合眼,干脆臨時起意,決定還是回松明山一趟。吃了早飯,他并沒有把此事告知小妹,而是找來了康大和另一個老成轎夫,與他們打了個商量。兩人本就是忠厚老實人,雖說來回幾十里山路很辛苦,但汪孚林大方地直接賞了每人一兩銀子,又明說是因牽掛妹妹,他們便爽快答應了下來,又承諾一定守口如瓶。
于是,金寶和秋楓一去李師爺那聽講,汪孚林就找了個借口坐著康大兩人抬的滑竿出了門。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趕路,自是少不得揮汗如雨,康大兩人卻極其吃得起苦,一路上只停下來歇了一次,用了一個多時辰就趕到了松明山。當汪孚林敲響自家老宅大門時,開門的汪七看到小主人,直接呆了半晌,這才手忙腳亂把人讓了進來。
“小官人怎回來了?二老爺進城前,說是會捎話給您的……”
“二娘受了這么大委屈,我怎么放心得下?事情原委始末,你再一五一十對我說一遍。”
汪七是汪家老仆了,原是汪孚林祖父撿來的孤兒,故而忠心耿耿自不必說。講到之前那段經歷的時候,他慚愧地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這個看門的失職,給了那老騙子一碗水,怎也不至于有后續的汪二娘受騙。
面對他的自責,汪孚林沉默片刻,隨即開口問道:“此人是喝了水之后,再提到要賣書,還是之前就拿書來和你搭腔?可問過你家里情況,比如爹和我在不在?”
“我雖粗疏,也不會被陌生人這么輕易套了話去!他是喝了水之后,這才千恩萬謝,說起自己要賣書,還一本本從隨身包袱里拿出來讓我過目。我不認識字,這才讓媳婦去稟報了二位姑娘。”
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是早就瞄準了自家,而不是因為討水喝之后,這才臨時起意行騙。這才對,大多數職業騙子就是這樣的!
汪孚林想了想,又繼續追問了幾個問題,見沒有太大的線索,他突然心中一動,又問道:“二老爺之前對我說,接了二娘過去,又派了管事照拂我家里這些田地,那些佃仆可有什么反應?”
汪七登時欲言又止。猶豫好一陣子,他方才訥訥說道:“小官人走后沒多久,咱們家那個爛賭鬼佃仆鐘大牛據說是在賭場里發了一筆橫財,竟親自過來用八兩銀子贖了自己。從前老安人在的時候,因他慣會哭鬧求懇,所以老安人對他沒辦法,蕓姑娘卻最討厭他這人,就收下銀子爽快應了。聽說人很快就帶去年新討的媳婦搬到縣城去了。蕓姑娘那時候去求了二老爺幫忙,又收了一戶還算老實的外鄉人當了佃仆,照管原先那爛賭鬼的田。”
當初兩個佃仆登門的情景,汪孚林還記得,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們打著流言對自己不利的名頭要求減租。現如今那個被汪二娘唾棄的爛賭鬼竟然能夠拿出銀子贖身,這太反常了!得知人是騙子出現的前幾天來贖身的,他就更多了幾許猜測。
“好了,你小心門戶就是,我去南明先生家里看看二娘。”
汪七本想說汪道貫吩咐讓汪二娘一個人靜一靜,可見汪孚林赫然不容置疑的樣子,他最終還是沒勸阻。眼看小主人和康大等兩個轎夫說了話,也不坐滑竿,獨自安步當車往不算出山下那邊走去,他頓時嘆了一口氣,心里不禁想起了最近連個音信都沒有的主人汪道蘊以及主母吳氏。
要不是家里沒個長輩在,何至于鬧得像現在這樣,還要小主人一個剛進學的秀才奔前走后!
汪孚林熟門熟路來到汪道昆那座園子,他之前兩次拜訪都沒見到正主兒,這次也一樣。門房根本沒料到他來,先是大吃一驚,聽得來意后,他慌忙請汪孚林稍待片刻,自己拔腿就往里頭通報,不一會兒功夫就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道:“老姨奶奶請小官人進去。”
之前在城里時,汪孚林打探得知,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二人的父親汪良彬還在,但母親吳氏已經過世,當年操辦過喪事之后,兄弟倆便做主讓父親的侍妾何為主持家務,家下人大多叫一聲老姨奶奶。此刻他隨著領路的家仆入內,就只見此地和他從前在歙縣城中造訪過的程家大宅和許家大宅都不一樣,并不是那種單純的徽式建筑,而是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等到了一處小門,自有一個年長的老媼迎了上來。
一路或曲徑通幽,或過橋繞假山,等到了最深處一座三間廳,那老媼笑容可掬地為他打起竹簾,他謝了一聲便略一低頭跨過了門檻。因為采光的關系,他乍然從明亮的室外走到室內,即使眼下是夏天的大中午,仍然覺得屋子里有些昏暗,不由自主稍稍瞇了瞇眼睛,方才看到主位上坐著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婦,而她一手緊緊攥著的,正是別過頭不敢看他的汪二娘。
見此情景,汪孚林連忙上前長揖行禮,何為卻也不托大,起身微微頷首,隨即就對身邊的汪二娘道:“你哥哥這么大熱天特意從城里趕回來,你不要辜負了他一片心意。我這個老婆子給你們騰地方,你們兄妹好好說話。”
說完這話,何為將汪二娘往汪孚林這邊一推,自己微微一笑,竟是說走就走毫不猶疑。汪孚林連忙謝了一聲,見汪二娘先是身體一僵,隨即拔腿就跑,他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氣說道:“一門心思只知道逃有什么用?我認識的那個汪二娘,是不管遇到什么都昂著頭,絕不會耷拉腦袋的姑娘!”
汪二娘這會兒背對兄長,本就眼睛通紅的她登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她倏然轉過身來,帶著哭腔叫道:“我就是垂頭喪氣!出了這么丟人的事,我還怎么見你!你為什么要跑來,為什么不就這樣把我丟在別人家!”
“小笨蛋,你是我妹妹!”汪孚林索性把人攬在懷里,以他兩世為人的經歷,哪里看不出,十二三的汪二娘就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偏偏還要用張牙舞爪的兇相來掩蓋心中的脆弱。他拍了拍她的后背,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人都會做錯事,更何況這次錯的不是你,而是那個老騙子。要是每個苦主都像你這樣,被人騙了還要歸罪于自己,而不是把那個騙子揪出來繩之于法,那天下豈不是好人全都去尋死了,惡人反而逍遙法外?”
從前看到汪小妹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被哥哥抱著打圈,汪二娘羨慕的同時,又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像小妹那樣恣意妄為。父母不在,大姐嫁人,哥哥不怎么懂得家務,她要撐起這個家,一定要堅強。可此時此刻被哥哥抱在懷里,她只覺得一直被壓在心底的軟弱一下子全都浮上了水面,尤其聽到這番說不上是安慰,卻字字句句直入自己心底的話,她更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竟越哭越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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