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雖說出入知縣官廨如同自己家,但等閑都是往葉大炮書房里頭鉆,不至于隨隨便便進人家二門。可是,這會兒他和小北回來,葉鈞耀卻偏偏不在書房,書童直接恭恭敬敬地請他去后頭堂屋說話。果然,一進門,他就看到素來懼內的葉鈞耀正惡狠狠地瞪著蘇夫人,竟是第一次有一振夫綱的意思。發現這位縣尊大人一丁點都沒察覺到他進來,他只能重重咳嗽了一聲。
“啊,孚林回來了?”葉鈞耀這才朝他看了過來,繼而就丟下蘇夫人霍然起身上前,一把拽起汪孚林說,“回來就好,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老爺。”
盡管就是這么輕飄飄的兩個字,葉鈞耀卻肩膀微微一顫,隨即仍是頭也不回,自顧自地對汪孚林說:“你到西園情形如何,我也想聽聽。畢竟,那是在歙縣所轄范圍之內,若是荒廢了,就算從縣衙公費之中擠出來,也要好好修繕修繕。走,我們出去說!”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硬是被葉鈞耀拖出了堂屋。臨走時他飛快地瞥了蘇夫人一眼,見她并不生qì,臉上甚至流露出激賞和欣慰,他不由得腦袋有些糊涂。出門之后,他就只見一旁的葉大炮長長舒了一口氣,可等看到小北正癡癡站在院子中央,葉明月和葉小胖正在她身邊低聲問什么,他卻又發現,葉大炮整個人有些發僵,猶如泥雕木塑一般愣了好一會兒,這才一步步挪上前去。
經過小北身側的時候。葉鈞耀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開口說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以后的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們,明月,人就交給你。好好讓她梳洗一下,再帶她去見你娘。”
說完這話,葉鈞耀便快步往二門走去。而汪孚林瞅了瞅小北,又見葉小胖狐疑地往自己臉上直瞧,葉明月則只是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他只能攤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這才追著葉鈞耀去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葉縣尊竟是過書房而不入,直接來到了官廨后門外。
“孚林,這歙縣你也算是地頭蛇了,找個清靜的地方,咱們爺倆喝一杯!”
汪孚林深知葉大炮因為有痹癥的老毛病,現如今蘇夫人既然來了,鐵定會更加嚴格控制其飲食,別說喝酒了。恐怕就連吃什么都得聽夫人的。可此時此刻,他看到葉鈞耀那長吁短嘆的樣子。再加上自己今天知道的這消息,忍不住也有一醉方休的沖動,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這樣吧,外頭到底不方biàn,縣尊要是不見外,就到我家里小酌幾杯。”
除了之前汪孚林崴腳那一次,葉鈞耀真還沒怎么到他家去過,此時想想有些話到外頭酒館萬一說漏嘴,那就麻煩了,他立馬滿口答應。橫穿縣后街到了汪家,他也沒在意門房也好,其他人也好,看到自己時那差點沒瞪出來的眼珠子,直接進了后院堂屋。眼見汪孚林支使金寶和秋楓去搬酒,他一屁股坐下來之后,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就瞞了我這么多年!是覺得我沒那個擔待,還是覺得我沒那個本事,又或者是覺得我嘴不嚴實!”
見葉大炮說著說著,竟是用力捶著扶手,顯然之前是憋得狠了,汪孚林不禁苦笑一聲,隨即上前安慰道:“縣尊,話不是這么說,也許夫人只是最初想要瞞著,可后來時間長了,卻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對你說……”
“這么說你也知道了?”
“今天剛知道,這會兒同樣心情亂得很,所以縣尊相邀小酌,正合我意,因為我也想好好喝兩杯。”
“唉。”葉鈞耀再次重重嘆了一口氣,“當初胡部堂總督浙直的時候,我還只是個秀才,自始至終緣慳一面。平心而論,他這個人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貪墨,養寇,其實各種罪過都犯了,可那些倭寇肆虐東南這么多年,終究是靠他方才有沿海一清的一天。要是換個人總督浙直,戚大帥和俞將軍興許根本建不了功。至于攀附嚴家父子,說句難聽的,換我說不定也得賣身,徐華亭都忍氣吞聲那么多年,何況別人?說到底,敗在黨爭,實在是讓人心里不痛快。”
“可我家夫人就更讓我不痛快,她要是早說,我怎么會把小北當成丫頭?”葉大炮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了很不高興的表情,“我知道我那幾個兄弟都眼皮子很淺,趨炎附勢,踩低逢高,可娘還是通情達理的人,說不定我照實說,她就會答應,讓我一家搬出去住,不管打著游學也好,其他名義也好,再說我后來到京城趕考中了進士之后,她不是把明月明兆和小北都上了京,陪我一塊候選?”
汪孚林笑吟吟地看著葉大縣尊又是抱怨,又是發泄,心里突然覺得,也許這位歙縣令起頭有些菜鳥,有些喜歡說大話,很多時候有些不靠譜,但從做人來說,葉鈞耀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他能夠碰到這樣一位一縣之主,著實很運氣。
所以,當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時,他過去接了一小甕酒和兩個酒碗,再加上茶盤上好幾碟下酒菜,輕聲吩咐金寶和秋楓守在外頭,不要讓人靠近,繼而抱了過來后,徑直把酒甕打開,兩個碗里各倒了淺淺一碗,就將其推到了葉鈞耀面前。
“縣尊要喝酒,那就依我,咱們慢慢喝。雖說杜康乃是解憂佳品,可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要是你又喝得犯了老毛病,那到時候我可吃不消夫人追責。”
“她才不會怪你!她對你贊不絕口,就差沒說我上任之后最dà的亮點,就是慧眼識人用了你!”葉大炮有些郁悶地舉碗一飲而盡,越發惱火,“她就是這樣,凡事都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老是替我拿主意,卻不想想我是怎么想的。要是早知道小北是胡部堂的女兒,我一到任之后,就會把該打聽的事情全都打聽好,別的不說,挑個日子親自去拜祭一下,這總可以吧?”
“縣尊的心情我很明白,可我得說,要真是那樣,就被人抓住小辮子了。”汪孚林插了一句話,見葉鈞耀登時愣住了,他捧起酒甕為其又淺淺斟了一碗酒,他才低聲說道,“縣尊剛上任的時候,就因為一句話說錯,就被人揪住不放反復算計的事,難道忘了?畢竟那時候更重要的是解決爭端,我們就算知道,也騰不出手來理會胡部堂的身后名,說不定兩頭兼顧,就是兩頭都會輸。而且,縣尊不是御史,也不是給事中,而是一縣之主。”
葉大炮頓時更郁悶了。他再次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了酒,一抹嘴之后就悶聲說道:“那本縣現在知道了,也只能不聞不問?”
“當初縣尊初上任,未曾立威立信,可現在縣尊在歙縣一言九鼎,大家莫敢不從,自然今時不同往日。”汪孚林不動聲色給葉縣尊送了一頂大帽子,見他臉色好看許多,心情顯見也轉佳了,他就話鋒一轉問道,“夫人之前和縣尊說時,可有提到她的打算?”
“她?別提了!”不提蘇夫人也就算了,一提到蘇夫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她說胡家子弟不成器,就因為小北當初是在何東序兵圍胡家的時候,她跟著乳母從家里跑出來,竟然就放出消息說她死了!她說如果胡家覺得勉強,將來小北就是歸了胡家也未必圓滿,還不如我認了小北當女兒。我倒是無所謂,可總不能讓胡部堂的女兒這么委屈吧?胡家在績溪龍川好歹還有些同宗同族,難不成一個講道理的人都沒了?”
汪孚林第一次知道,蘇夫人竟然做了這樣一個打算!他摩挲著下巴想了想,卻不得不承認,葉鈞耀和蘇夫人這一對爹娘,顯然比胡宗憲那些混賬不中用的兒子更加適合當小北的家人。只不過,這年頭生歸宗死歸塋,幾乎是根深蒂固的思維,小北那丫頭即使特立獨行,是否能答應,他實在難以確定。于是,他絞盡腦汁安慰了一通郁悶到死的葉縣尊,可最終還是只能無奈看著這位喝到酩酊大醉。
至于本來也很想一醉方休的他,卻因為葉大炮一個勁地搶酒喝,最終不過只稍稍有些微醺。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弄到竹榻上去躺著,又找了條被子給這位酒氣沖天的葉大縣尊蓋上,方才腳下虛浮地走到門邊。當他打開門時,就看到秋楓正在和金寶嘀嘀咕咕。
瞧見他出來,兩個小家伙立刻站得筆直,但目光之中顯然都透出了猶疑。
知道他們兩個就在外頭的想不聽都不可能,汪孚林便伸出雙手,壓住兩人的肩膀,輕輕囑咐了一句:“你們聽到就行了,此事到你們這為止。”
都是徽州人,胡宗憲即使死了已經好幾年了,但即便是金寶和秋楓這樣的小孩子,也聽說過其人事跡。金寶還小,畢竟對此中利害不太了然,秋楓卻忍不住低聲說道:“小官人,你和縣尊真的想要……”
“不用擔心,這種事可不像之前那些事一樣,我不會蠻干的。”汪孚林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打了個酒嗝,“就我這點能耐,頂多當個穿針引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