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月之前是代表母親先見的謝老安人,然hòu再來見的小北。盡管謝老安人不太明白,分明有男丁的葉家緣何是讓長小姐過來,可葉明月行事落落大方,言行舉止讓人沒有半點挑剔的地方,卻又和小北的活潑敢言截然不同,她頓時對素未謀面的蘇夫人產生了好奇。思來想去,問明葉家姊妹倆打算等汪孚林此間事了回徽州時同路回去,她也生出了回鄉祭掃省親的打算。
畢竟,松明山那座老宅交由老仆看管,她只在十五年前回去過一次,如今既然生出了回鄉之念,也該回去看看了!
所以,葉明月前腳剛到,汪孚林便前來拜訪,謝老安人不禁有些迷惑,等汪孚林相見之后,笑著挑明了來意,她這才恍然大悟。
“這次是葉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柯先生護送了大小姐過來,是因為葉縣尊憂心我出門在外耽誤學業,畢竟,就連程老爺家的公子也是和我一樣,一度受教于先生門下。至于大小姐,此來揚州一是為了接妹妹,二來也是為了探親。我也是剛知道,原來夫人的遠房堂姐是兩淮鹽運使顧大人的夫人,她們姊妹團聚之后,怕是要去拜見長輩,留住一陣子。我今天來,也是為了此事和老安人商量,順便和她們姊妹商量一下日程。”
謝老安人原本還有些擔心汪孚林的到來會讓汪道旻看出什么端倪,壓根沒料到小北的姨母居然便是兩淮鹽運使夫人!想到之前小丫頭一直沒提過這一茬,她頓時有些不悅,臉上雖沒帶出來,心下卻是嘆了一口氣。還以為那丫頭真是言語無忌,卻原來還是把她當成了外人!
這時候,汪孚林卻干咳了一聲道:“不瞞老安人說。其實這一門親戚有點遠,再加上小北的那位姨母常年隨丈夫在任上,小北只不過兒時見過,所以不太清楚,她到揚州之后一直也沒去拜見,也正是因為壓根不知道。夫人在歙縣得到了我們送回去的信。聽說我們到了揚州,這才想到了那一層親戚,故而就讓大小姐過來,領了小北前去拜見,順便在那里暫住一段日子。”
否則他能說什么,小北原本不是葉家女兒,故而沒法把親戚都記全?
這么一說,謝老安人登時打消了剛剛那一丁點不快,連忙開口說道:“既然不是那么近的親戚。何必去麻煩人?大小姐也留在我這里住豈不是正好?”
汪孚林很慶幸謝老安人相當容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解釋,于是他一口答應幫忙勸說,最后方才得到謝老安人的允準,被帶著登堂入室去見人。等到了見著眼睛紅腫得如同桃子似的小北,以及一旁緊挨著著她的葉明月,他就開口說道:“柯先生都告訴我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且相比曾銑當初斬首示眾。幾十年蒙冤,胡公勉強還算是幸運了。逝者已矣。你就別傷心了。”
葉明月也跟著幫腔道:“你說的是。小北剛剛還說,本來因為邵芳的緣故,她對首揆高閣老也連帶著沒好感,這次卻要記他的情。”
“高新鄭確實是靠著邵芳之力,行賄權貴大珰,方才得以復相。而且入閣之后行事多剛愎,對政敵也心狠手辣,但有魄力,能反貪腐,革弊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且他并沒有留著邵芳這種人在身邊奔走,足可見心志不凡。”
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心里卻在想,只可惜這位首輔的政治生命,已經完全是倒計時了。見小北接過碧竹遞來的冷毛巾,敷在紅腫的眼睛上,他就岔開話題說道:“話說回來,你們真的要搬到運司街的鹽運司后衙去?”
小北這會兒已經不像剛開始聽到消息那樣又高興又傷心了,更何況汪孚林急急忙忙趕過來,這樣的態度讓她有一種被人重視的欣悅。她丟下毛巾給碧竹,這才看著葉明月說:“姐,你剛剛說的那位姨母我都沒怎么見過,要不,我們一塊去拜見一下,可回頭你還是和我住在這兒吧?謝老安人可好了。”
“娘說的話,你現在也不聽?”葉明月在小北鼻子上刮了一下,這才對汪孚林說,“是娘聽說你到了揚州,想起松明山汪氏也在揚州經營鹽業,正好顧家姨父調任鹽運使不久,這才特意囑咐我帶小北去見人。娘對我們那位姨母頗為推崇,小北的身世固然沒有輕易說出去,卻對人家提過那是一位蒙冤的朝廷官員之后,所以姨母她應該很好相處。再說,都到了揚州不住在親戚家,反而在未婚夫的同族親戚家里住,你讓姨母到時候怎么想?”
小北只不過是被從前葉家那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攪得實在有些不想應付,聽到是蘇夫人的意思,而且人家還是鹽運使的夫人,她就沒有再堅持,更何況那句未婚夫的同族親戚讓她頗有些尷尬。于是,她只能低聲嘟噥道:“想當初我們在杭州的時候也結識了兩浙鹽運使史大人的兩位千金,史家兩姊妹溫柔可親,都是好人,不知道姨母那兒的親戚如何?”
“你們什么時候去,我送你們?”
見汪孚林這么說,葉明月不禁莞爾:“知道你忙,現如今還多了個耳提面命的柯先生,好好去忙你的吧!”
“對對,你自己去忙你的,別忘了正事,還有讀書!”小北也趕緊附和了一句,眼睛卻四處亂瞟。上次汪孚林對謝老安人直說自己是未婚妻,她就已經夠狼狽了,這次要再對娘的本家親戚信口開河,那可就大大糟糕了,畢竟姐姐也在,回去就會告訴爹娘!
汪孚林此來是因為胡宗憲得到了平反昭雪的事,不太放心小北的反應,再加上既然葉明月到了,他總不能連面也不露,此刻姊妹倆既然都趕人,他也就不再堅持。他又仔細問了問葉縣尊近況。
得知新任縣令在葉明月出發前已經到任,而徽寧道按察分司的衙門已經改造得差不多了。在此之前,葉鈞耀先到了府城那邊去上任,因為家眷的院子還沒修好,葉家人就和他的父母商量了下,除了葉鈞耀之外,其他人暫shí搬到了他那小宅院住。他頓時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就不知道是葉大炮的主意,還是蘇夫人的主意,這還真是一對不客氣的岳父岳母啊!不過話說回來,葉明月和小北去見那位鹽運使夫人,當然不止是為了認親戚,也是為了幫他,從這點來說,還真是另一種不客氣。
葉明月雖不像小北這樣一路上女扮男裝,可此來揚州并不打算過分拋頭露面。連程老爺處也只是讓汪孚林轉致問候,并沒有親自前去。她和小北最后還是去辭了謝老安人,把話說了清清楚楚,然hòu雙雙去拜訪了兩淮鹽運使司的鹽運使夫人蘇氏。小北早就得了葉明月囑咐,只字不提那些鹽商們的勾心斗角,只說是蘇夫人聽說蘇氏隨著丈夫到揚州上任,想著兩地相距不遠,而正值新昌呂公子路過歙縣。就托付他帶她們到揚州來見姨母。
兩個娘家外甥女過來,蘇氏意外的同時。也有些高興。蘇夫人早年寫信告訴她說,小北是一位蒙冤友人之后,最初寄養在家中,如今孩子大了要出嫁了,為了名分,故而認在葉鈞耀名下。所以她對姊妹倆竟是別無二致,一定要兩人從客棧搬到自己這里來,甚至還立刻打發人去搬行李。葉明月費盡口舌把人勸住,說是自己隨行的家人自會去取,總算沒暴露小北在謝老安人那兒住了許久的內情。
蘇氏今年四十出頭。比蘇夫人大八歲,膝下卻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不但如此,她的長子和次子都已經成婚,兩個兒媳婦都是進門沒多久就喜結珠胎,又給她添了兩個孫子。所以,見葉明月溫雅,小北俏麗,又是脾氣頗相合的堂妹的女兒,她留下人之后,竟是親自張羅了屋子不說,還絮絮叨叨地請她們在揚州多住一陣子,甚至頗為熱忱地打算給她們引介幾位揚州官員的千金。
面對這樣過分熱情的親戚,小北如釋重負,拉著蘇氏笑吟吟地說起當初葉明月在徽州參加衣香社的事。蘇氏本擔心小北幼逢大變,性子不免謹小慎微沉默寡言,可沒想到她竟是這樣容易親近人,自然而然便更生憐意,當即點點頭說道:“揚州這些閨秀千金也一樣都愛結社自娛,只可惜我家里就是沒有女兒,兩個兒媳婦雖說年紀都還小,卻都是為人母的人了,雖說這些未嫁閨秀相邀過幾次,可畢竟說不到一塊去。你們若是喜歡,回頭我讓人領你們過去。”
明代的鹽運司大不如宋朝鹽運司的地位,甚至被人視之為濁流,按照官場升遷的定律,各地鹽運使都是從知府任上升遷來的,而任滿之后,則多半會升為布政司參政,也就是級別較高的分守道,能夠入朝為官的鳳毛麟角,但兩淮鹽運司畢竟地位不同。
天xià五大鹽運司,淮鹽是送往邊地最多的,甘肅、延綏、寧夏、宣府、大同、遼東、固原、山西神池諸堡全都靠的淮鹽,而每年送進太倉的銀子中,五大鹽運司總共九十多萬兩,兩淮占了六十萬兩!故而五個鹽運使的缺額,兩淮是頭等美缺,兩浙則次之,蘇氏方才有這樣的底氣。
小北卻趕緊搖頭道:“我們又不會在揚州留很久,姨母不用費心了,我和姐姐沒事陪你說說話就好。再說了,還有嫂子和外甥呢!”
“之前在歙縣,那也是因為娘不在,爹初到任兩眼一抹黑,我們姊妹閑來無事,也幫著給爹打探一下消息,并不是就喜歡扎堆湊熱鬧,姨母就聽小北的,不用費心了。”說到這里,葉明月便狀若無心地問道,“對了,我在路上聽說外間都說近來黃河上流多雨水,運河水位高,揚州這邊甚至要提早開鐮?”
“正是。”蘇氏點了點頭,隨即有些擔心地說,“老爺為了這事去過知府衙門好幾次,不怕別的,就怕像從前那樣,運河遭遇水患,淮鹽淤塞不通。而且,按照老爺的意思,盡快把鈔關東邊的那些鹽給放行,然hòu隨那些鹽商往哪里運去賣,可巡鹽御史那邊卻不好說話,還是一板一眼地在開單掣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