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運使是濁流,巡鹽御史卻是清流,哪怕官品相差懸殊,但鹽運使隱隱還要受到巡鹽御史節制。故而蘇氏說到巡鹽御史的時候,口氣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不快,顯然平日丈夫也沒少抱怨。對于她流露出的這一丁點態度,葉明月和小北全都察覺到了,但初次相見,她們默契地沒有繼續追問。然而,就在這時候,蘇氏冷不丁問了一句。
“對了,你們倆的年紀也都不小了,可曾定親了?”
這話長輩直接問原本不免唐突,可蘇氏知道堂妹蘇夫人為人最是闊朗,今天見其兩個女兒也是談笑自如,故而想到自己的幼子,少不得便問了一句。此話一出,她就看到小北面上一僵,而葉明月卻大大方方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心里自有主張,我們怎好多問?”
葉明月輕輕巧巧一句話,竟是把這個問題給含糊搪塞了過去。見蘇氏有些悵然,小北頓時心虛地打哈哈道:“姨母,娘在家里常常提到你,說您福氣好,三位哥哥讀書好,人又孝順,如今您又當了祖母,姨父官運亨通,可以說最是順遂不過了。”
這純粹沒話找話說,蘇氏卻最高興人家夸丈夫兒子,自是喜笑顏開。三人說笑了一會兒,蘇氏的兩個兒媳便領著各自的兒子過來了。第一次見輩分比自己矮一輩的晚輩,又發現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尚在襁褓,小北稀罕得不得了,若非葉明月早就打點好了見面禮,她一時沖動差點要去摘項圈了。而她這個動作也引來了蘇氏的注意,見姊妹倆脖子上全都是一個黃澄澄的金項圈,只鑲嵌的寶石顏色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蘇夫人。
能把自己的女兒教養好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把別人的女兒撫養得如此好性子?而且就連用的首飾也一模一樣,著實舍得。
蘇氏的長媳二十歲,次媳十七歲,在婆婆面前畢恭畢敬,直到蘇氏一再吩咐,她們方才顯得親近一些。得知葉明月和小北的父親中進士至今不過四年,可一任縣令還沒當滿便連升三級為徽寧道,她們嘴上恭維,心里也著實咂舌。待見姊妹倆言談并不拘束,和自己的婆婆也一點都不像多年沒見一般,妯娌倆總算漸漸放開了。看見葉明月和小北笑吟吟逗著孩子,葉明月還提到有一個還不到三歲的一母同胞小弟弟,她們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色。
看來蘇家人的御夫之術真是傳統,蘇夫人三十出頭還能生下一個幼子!就如同她們的婆婆蘇氏也牢牢拴著丈夫,對她們這兩個兒媳雖不能說完全當女兒一般看待,可也從來沒有塞人之類添堵的事,她們還曾經隱約聽說過,婆婆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對于兩個突如其來寄住在家里的客人,在最初的試探接觸不習慣之后,她們都很快就接受了。
原因很簡單,葉明月和小北隨身帶足了家人,送她們和孩子的見面禮也貴重,又只說住十天半個月就回,打賞下人從不吝嗇,對三個表兄也是頭天見面后就盡量避開,誰會怠慢這種知情識趣又大方的客人?
于是,葉明月和小北便安安心心住在了鹽運司后衙,至于出門往汪孚林那兒通風報信的,自然就是嚴媽媽。盡管身為鹽運使的顧廷貞總共沒見過姊妹倆幾回,但通過走夫人路線,她們打探到的消息卻很不少,又通過嚴媽媽順順當當遞了出去。這下子,汪孚林等同于在堂堂鹽運使身邊安了兩個高精度眼線,程老爺這邊他再配合一攛掇,一操作,鈔關東面堆棧中徽商們的那些正額鹽,終于在鹽運使顧廷貞的竭力主張下,從巡鹽御史那里得到了放行許可。
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得了葉家姊妹的幫忙,所以少不得托嚴媽媽捎帶點東西過去。當然傳字條就算了,反正他臉皮厚,要說什么直接捎口信就完了。他知道小北不愛紅妝愛武裝,按照自己對某些武俠的記憶,找能工巧匠定制了點柳葉小飛刀,梅花針,飛鏢飛梭……反正林林總總裝了一匣子。至于葉明月,他就更加省事了,反正當初最早被人嘲笑吃貨就是因她而起,他索性就讓嚴媽媽送過去一個能做寧波菜和徽菜的廚子,省得她們不習慣口味。
盡管徽商們正在等著程老爺對汪道旻以及那些商人們采取應對措施,但程府卻是外緊內松,程老爺甚至還有工夫拿著當年舉人的架勢,來指點汪孚林和程乃軒的制藝。汪孚林對此很歡迎,畢竟柯先生平日不拘一格,可負責應試教育的時候比高考老師還要兇殘,各種題海戰術用得得心應手。
要說八股文,并不像后世某些人駁斥得那樣一文不值,要知道他當年上學時那些議論文記敘文乃至于給材料作文,還不是另類八股,只不過結構沒有要求那么嚴謹而已。后世的高考作文尚且都有佳作,更何況如今這文道至上的年代?明朝開國這一百多年來八股高手輩出,歷經發展形成的八股文確實令人嘆為觀止。程老爺當初能中舉人,也算是此中高手,和柯先生一搭檔,這師資力量頓時平添五成戰力。
當然,真正的兒子總是被他訓得狗血淋頭,汪孚林則是每每受贊揚。
當這天傍晚程老爺又是故技重施時,程乃軒終于再也受不了了,梗著脖子頂道:“爹你太偏心了,柯先生也說我和雙木的水平不相上下,我的文章哪有你說的這么糟糕!”
汪孚林見程老爺立刻一瞪眼睛,他成天被程老爺當成鞭策程乃軒的標桿,實在有些無奈,這時候便干咳道:“程兄,你還沒明白程伯父的心思?不夸你是怕你飄飄然,所以他越是滿意你的成績,越是要把你批駁得無所是處,天底下當爹的大多都這樣。你和程伯父繼續,我先出去透口氣。”
見汪孚林溜得飛快,程乃軒登時向父親看去,見其臉上果然掠過一絲不自然,他一下子就信了。可積威之下,他哪敢調侃父親,只能在那嘀咕道:“可成天只訓斥卻沒夸獎,就不怕我給壓垮嗎?雙木他爹就不是這樣的,我看他對雙木是說一句都怕重了,每次都是和顏悅色的。”
正走到門口掩上門的汪孚林聽到這話,差點沒嗆出來。真當他爹汪道蘊不想擺父親威風?那是根本就擺不起來!老爹當年那些不靠譜惹出了多少事端,而他則是無可奈何擦屁股解決了多少麻煩,所以老爹才會在他面前抬不起頭,又被吳氏給壓住沒法出邪火,只能對他客客氣氣好不好!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聽到前頭一陣喧嘩,登時有些奇怪。他連忙叫了墨香出去打聽,不消一會兒,墨香就一溜煙跑了回來,卻是臉色煞白。
“汪小官人,外頭說是皇上……說是皇上龍馭上賓了!”
皇帝駕崩?真的駕崩了?等等,按照歷史,隆慶皇帝該不該是年中這時候駕崩的?
汪孚林卻只是稍稍有些驚訝,想的卻不是這消息的真假又或者震撼力,而是歷史對不對。可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史學家,想了片刻就放棄了。而在他發呆的這當口,墨香已經不管不顧沖進了屋子,顯然是為了把這個大消息告訴程家父子。不消一會兒,程老爺就臉色鐵青地從屋子里出來,后頭還跟著同樣大為震驚的程乃軒。
盡管從表面來看,天子是誰,對于他們這些并不在官場中的人影響非常有限,可有些問題不得不往深處思量。
比如說,隆慶皇帝即位至今,這才是第六個年頭,而且年紀也算不得很大,據說太子也還小,怎會就駕崩了?會不會是宮中又或者京城有什么事變?大明開國至今,已經有過兩次少君登基,第一次是英宗,結果有土木堡之變;第二次是武宗,結果先有劉瑾,后有江彬等人借豹房危害一時……現如今太子也不過八歲,不說別的,若是重蹈覆轍,這天下豈不是又要亂了?
“遇到這樣的噩耗,只怕官府忙著國喪還來不及,其他的應該再也顧不上了。”程老爺第一時間清醒過來,隨即苦笑道,“幸好田間地頭已經提早開鐮了,否則萬一被什么見鬼的御史彈劾國喪期間割稻有失敬意,府衙斷然不敢堅持。”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程老爺竟然會提到這一茬。后世喪禮也有各種各樣的禁忌,可比起這年頭那就真是簡略太多了,尤其是國喪。他心有戚戚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卻在心里默默地想,高拱是不是正自以為是托孤重臣,于是打算大刀闊斧干一場,借由大權在手的威勢把馮保給趕走?而邵芳是不是也正進入死期倒計時了?說實在的,高拱距離他實在太遙遠,而且胡宗憲能夠平反昭雪終究有其支持之力,邵芳之前又只是自作主張,他沒有理由遷怒于那位首輔。
當然,他也沒能力做什么,他不過是惠州歙縣松明山的一個小秀才,不是救世主。現在他救不了高拱,以后他應該也救不了張居正……那么將來,他能否挽救得了薩爾滸大敗?是否能夠停止滿清入關的鐵蹄?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能夠感覺到,在如今這夏末之際,已然有了一絲微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