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妹口中的吵架,汪道蘊和金寶祖孫倆聽著全都納悶了。汪道貫怎么說也是掐著汪孚林應該從南京趕回來的時間,風塵仆仆剛剛從北地回來,哪會就這樣和后生晚輩吵架?
汪道貫和汪道會去年回鄉參加過汪孚林的婚禮后,便緊趕著北上去和汪道昆會合。如今的官員上任,縣令知府多半會禮聘一兩個師爺,而總督巡撫因為是光桿司令,半個屬官都沒有,更是會帶上一堆幕僚,如汪道昆這般離任湖廣巡撫就任兵部侍郎的,原本那些料理地方事務的幕僚當然就用不上了,厚薪禮送人的同時,自然也要將兩個同輩的弟弟帶在身邊歷練。
故而曾經瀟灑不羈的汪二老爺在北邊這將近一年,曾經白皙的臉龐顯得粗黑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風霜痕跡。此刻站在前院中,他一見汪孚林,就忍不住在他肩頭重重砸了一巴掌:“還是你小子日子過得滋潤,紅袖添香讀書一年,小登科之后又是一回次登科!這次別想在徽州享清福,回家收拾收拾就跟我上京城去!”
這才剛從南京回來,到家門口就被人堵門,二話不說就拉著要上北京,汪孚林覺得這樣支使人簡直過分到人神共憤了,當即沒好氣地反唇相譏道:“二老爺你自己也是考過舉人的人,什么紅袖添香閉門苦讀,這滋味很好受?到了南京之后就是一團爛攤子,你可別說那造勢的人里頭少你一個。只可憐我考完之后就要忙這個奔那個,這才捱到南京城里銀莊票號外加鏢局三頭并進,總算是回了家來,現在連一口水都沒喝上你就又催我走人了?這有沒有人性啊!”
“沒人性。誰讓你小子能耐多能耐大,能者多勞。”汪道貫理直氣壯地嘿嘿笑了一聲,對于汪孚林身后,小北正帶著嚴媽媽以及碧竹悄然溜進了明廳,他沒大理會,可當發現有個三十出頭青年正抱手在那笑瞇瞇看熱鬧,他這才意識到剛剛只顧著調侃那小子,一時忽略了。就立刻擺出了一臉正經的樣子,撇下汪孚林上前拱拱手道,“尊駕是孚林從南京帶回來的朋友?這憊懶的小子也不引薦一下。”
朱宗吉和汪孚林總共才認識沒多少天,見面的次數也不多,只是對于自己注定要進太醫院的未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故而托詞溜出來走走,更何況這徽州府他還真是頭一次來。只沒想到如今也算有些名頭的松明山汪氏,竟然有如此光景,他這外人看起熱鬧來自然覺得有趣。見汪道貫已經轉向了自己,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側身一讓,顯出了大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另外一位來。
“在下臨淮朱宗吉,就是個吃閑飯的家伙而已,跟著汪賢弟到徽州走走看看,沒什么大事。倒是后頭的江賢弟乃是今科解元郎,既然到了府城,他執意要來拜訪過汪賢弟家中長輩,再回家去。想來他能夠再次碰到聞名遠揚的仲淹先生,心中不勝欣喜。”
汪道貫這才發現大門口確實還杵著個略有些消瘦的年輕人,對方臉上滿是尷尬,這時候上前來長揖拜見的時候,甚至囁嚅了許久也沒說出幾個字來。汪二老爺在徽州一府六縣狂名遠播,遠遠不像汪道會那樣誰都說個好字,今天若被別人瞧見和侄兒唇槍舌劍的一幕,他倒也沒什么,可被人家新科解元給看見了,他免不了有些不自然,打了個哈哈將江文明扶起來說了幾句場面話,立刻沒事人似的支使汪孚林把人領到里頭見汪道蘊,他這才端詳起了朱宗吉。
“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臨淮侯打算上書舉薦的杏林國手朱先生?”汪道貫恍然大悟地雙掌一合,隨即想到汪孚林剛剛那番話,便笑了起來,“我汪家的千里駒能和臨淮侯搭上關系,實在是令人難以預料。那小子嘴里就沒個準話,煩勞朱先生給我說說?”
既然汪道貫被朱宗吉給吸引了注意力,汪孚林樂得不用去應付這位汪二老爺,少不得帶著江文明去見父親。快四十了還只是個秀才的汪道蘊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帶了個解元郎回來,最初聽到汪孚林竟敢和長輩汪道貫吵架的那點慍怒全都丟到了爪哇國,滿臉堆笑的客氣模樣,用汪二娘和汪小妹私底下的話來說,那就只有在當初哥辦婚事的時候才有過,就連哥中舉的消息傳來時都沒這么高興過。
汪孚林當然知道老爹為啥樂呵呵,汪道蘊與汪道昆他們兄弟幾個不一樣,盡管自己也去經過商,可總覺得商家門楣并不算最好聽,如今汪孚林有個清貴的解元朋友,這高興勁便格外不同。而等到汪道貫帶了朱宗吉進來,又引薦了這一位時,汪道蘊那就更加驚喜了。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價值觀是士林儒生當中最最推崇的,比新安人推崇的科舉不成便從商可要風雅多了!
如此一來,汪道貫本來特意守株待兔,等汪孚林回來便想要說的正事,硬生生給噎在喉嚨口,始終就沒能有機會說出來。好在江文明離家太久,還要去府城拜見舅父,承諾日后再來拜訪,汪孚林打算趁這機會趕緊溜去見見葉大炮這個岳父,立刻提出要送人,汪道貫當機立斷要一塊走,汪道蘊雖說遺憾,也只能暫時歇下心思,送了人出來。等到一行人進了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江文明告辭先行,汪道貫才一把揪住了汪孚林那坐騎的韁繩。
這會兒四周圍沒啥閑雜人等,汪孚林也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叔父,話說我等到過了年也才十八,就算現在好容易才考中個舉人,明年會試也十有八九沒戲,就算僥幸考了個三甲同進士,要給伯父南明先生分擔什么也還太早了些。伯父這是應該才剛回京城吧,這么急急忙忙派你來要我去京城干嘛?”
“如果光是歷練,你早兩天又或者晚兩天去,自然無所謂。只不過……”汪道貫稍微停頓了一下,這才用相當苦澀的語氣說道,“元輔張閣老大刀闊斧,應該這一兩個月就要在全天下施行考成法了。”
汪孚林不由得一愣。考成法?這在后世幾乎被稱之為張居正所有改革舉措之中,最犀利也是最有效的一條舉措,怎么現在汪道貫說起來卻當成是洪水猛獸似的?可轉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這年頭官員辦事拖沓推諉早就已經習慣成自然了,驟然面對一劑猛藥,心驚膽戰倒也不足為奇。汪道昆乃是兵部侍郎,外人稱之為少司馬的,雖不像吏部掌文官考評那樣繁雜,武選司的武官考評也挺要緊,興許就這樣方才有所震動。
汪道貫徐徐騎馬前行,在他跟上之后,就繼續沉聲說道:“依照考成法,六部都察院開列所屬官員應辦事項,到年底一一按照所辦事項核驗,以此作為考評。大哥雖說覺得這樣做太過嚴苛了一些,但真正貫徹下去,也不啻是刷新吏治的良方,相比從前高胡子的那些條條框框更狠,但也更有效。但問題不在于中樞,而在于地方。你知不知道,考成法對于地方官的重點在何處?”
對于張居正那一樁樁新政,汪孚林只記得對于地方影響最大的是,全國上下丈量土地,不少派下去的吏員為了討好那位首輔,故意在丈量工具上做文章,為了提高賦稅額度,夸大田畝數量,而這些被夸大的田畝數,一部分當然是大地主倒霉,但很大部分都落在升斗小民頭上,真正的豪紳大戶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可現在東南以及福建各地不少都已經推行了各種類似一條鞭的賦役新政,丈量土地卻還沒開始,考成法對于地方官的影響,他還真不知道。
而汪道貫的口氣著實有些嚴峻得過頭,他立刻問道:“重點在何處?難道在賦役?可從前不是也是如此?”
“從前征賦不足,地方官若是能找到正當理由,積欠下來也就積欠下來了,但現在若按照考成法,地方官每年征賦,一定要超過九成,否則就降級!最重要的不止是這個,歷來欠賦,時日一久,朝廷也就無可奈何蠲免了,但如今按照新的考成法,欠賦一概重新統計,每年征收夏稅秋糧時,一概按照這重新統計的數字,帶征一成,也就是說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征收上來,十年為限,欠賦繳齊。府縣主司離任之前,賦役不清者不得升轉……”
大約因為汪道昆和張居正這會兒的關系確實不錯,考成法的一條條細則,汪道貫說得頭頭是道,聽得汪孚林直冒寒氣。他當然知道,如今積弊已深,張居正要想只手補天,就得用雷霆手段,可這樣的雷霆手段從朝堂落到基層,看似是縣令知府這樣的親民官壓力山大,可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何嘗不是小民百姓承受那雷霆?不說別的,除非是真正鋼鐵脊梁寧折不彎的主司,有多少人敢把朝廷這把屠刀對準鄉間豪紳巨室,還不是黎民百姓遭殃?
汪孚林很快調整好了心情,挑眉問道:“可考成法推行,伯父憂國憂民乃是正理,我又能幫得了什么?”
“帥嘉謨跑到京師去了。”汪道貫短短九個字說出口,果然就只見汪孚林一張臉黑得如同鍋蓋,他便苦笑道,“所以,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不去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