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剛回徽州就立刻跑來看自己,平心而論,葉大炮心里那股熨帖就別提了。即便是汪孚林后頭還吊著個汪道貫,他也完全沒往心里去。不知不覺,他上任徽寧道已經快一年半了,步入官場則是快四年了,加上之前進士及第后守著吏部等選官的那一年,就是快五年。一個三甲同進士不到五年就已經官入從五品,哪怕是地方官,考評還是相當優秀,這可以算得上是異數中的異數。
至于在居官途中于治地發現良才美質,這良才美質還成了自己的女婿,這就更是他平生最得yì的事,比中進士還得yì!至于另一個女婿,則要多謝程老爺牽線搭橋,否則他做夢也想不到能先后在徽州嫁出去兩個女兒!
所以,哪怕今天小北沒能跟著一塊來,可葉大炮還是很有喝一盅的沖動。可是,親自端著茶具到書房來的蘇夫人則比他會察言觀色多了,斜睨了汪道貫和汪孚林叔侄兩眼,她就不動聲色地開口問道:“仲淹先生從京城回來有幾天了?怎么這么巧和孚林一塊過來?”
葉鈞耀這才微微一愣,猛地想起自己身為徽寧道,哪怕不說耳目通天,可歙縣衙門那三班六房至今還記著他這個上司,有什么風吹草動就往他面前報,確實還是現在才知道,理應跟著汪道昆在京師的汪道貫竟然一聲不響就回徽州了!而且,這位汪二老爺就算性子再隨心所欲,也沒必要逮著汪孚林剛回來拜見他這岳父敘敘舊情的當口,非得討人嫌地一塊出現吧?
汪孚林沖太過聰明的岳母蘇夫人苦笑了一下。隨即就無精打采地將汪道貫剛剛對自己說的事復述了一遍。這下子。蘇夫人固然眉頭鎖緊。葉大炮更是端著茶盞如泥雕木塑,許久才一仰脖子牛飲喝干了茶水,抹了一把額頭,臉上分明滿是心有余悸的表情。
“幸好我當初在歙縣令的任上,夏稅秋糧征收得沒出什么紕漏……也幸好我按照南明先生的建議,無巧不巧弄到了這么一樁捕盜的功勞,然hòu從州縣主司騰挪到了分巡道的位子上,否則這考成法一下。再當什么知府知州知縣,那簡直是自己往繩子上套啊!不把積欠的賦稅全都給征繳完全,那就等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申斥罰俸降級,可要是把積欠的賦稅給征繳齊全,要么和豪紳巨室死磕,要么就把百姓扒皮拆骨!”
葉鈞耀用雙手抱住了腦袋,許久才突然抬起頭道:“元輔張閣老……打算動的是世家大族,還是升斗小民?”
就算汪道貫是汪道昆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而且汪道昆現在還是張居正的政治伙伴,可汪道昆到底在張氏心腹之中的排名不算十分靠前。故而汪道貫的回答也只是搖搖頭。反倒是對于舊事重提的徽州夏稅絲絹,他不得不多提兩句:“帥嘉謨如今人在京師。申訴的狀子遞去了戶部,也遞去了都察院。雖然我走的時候,聲勢還談不上非常浩大,但已經激起不小的反應了。這樁公案葉觀察你當初用和稀泥的方法壓了下來,可終究是因為帥嘉謨音訊全無。”
“可現在壓不下去了,雖說我和仲嘉也都是徽州人,可要說那帥嘉謨,我們都兩眼一抹黑,總不能貿貿然去與其接洽,自然只能想到孚林。”
葉鈞耀想起自己當初因為此事險些被人坑慘,汪孚林也險些又是丟功名又是派糧長,可時隔三年多,此案居然不但沒有完全歇下,反而有鬧到直達天聽的地步,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所以,他忍不住有些老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前頭說:“京師那種地方,孚林小小一個舉人若萬一一著不慎,豈不是要被人活生生吞了?真要是朝廷查問下來,實話實說就行了,我這個觀察反正是白撿的,大不了降級申斥罰俸,他不摻和行不行?”
“不行。”這次,是汪孚林代汪道貫給了個明確回答。見葉大炮沖自己吹胡子瞪眼,蘇夫人則是沒說話,他便繼續說道,“叔父直說,應該還有別的關礙吧?”
“知道你小子沒那么好騙。”汪道貫嘆了口氣,隨即低聲說道,“殷正茂在兩廣和嶺南功勛卓著,之前累加兵部尚書和副都御史,但這和當年胡宗憲胡公一樣,都是加銜,并非實授。而如今大哥進了兵部為少司馬,巡邊之后也算頗受嘉獎,回朝坐穩了位子,而譚綸也調了回來任兵部正堂,再加上掛了個名頭的殷正茂,一個部里就是兩個歙縣的堂官,哪怕只是名義上的,總是不那么妥當。而且嶺南兩廣略定,殷正茂調回朝的呼聲很高,他和元輔張閣老以及大哥都是同年,有人想把他塞進清貴的禮部。”
汪道貫一口氣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而大哥也好,翰林院許學士也好,都希望殷正茂能夠進戶部。”
這樣高層次的角力,別說葉鈞耀聽得腦殼疼,就連汪孚林也一樣頭昏腦漲。但他之前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不止只學了那點制藝八股文,對于徽州一府六縣這所謂鄉黨也有不少了解。徽州一府六縣,歙縣出身的官員很不少,但目前來說,歙人中真正占據高位,在天子又或者說在張居正心目中頗具分量的,首先得是殷正茂,然hòu才能輪到汪道昆,但真正最有入閣希望的卻是最后一個,任詹事府右贊善,日講官的翰林院侍讀學士許國。
順帶提一嘴,最后那位便是程乃軒的岳父大人,葉明月的公公,也是葉鈞耀的另一位姻親!
雖說鄉黨相較于同年黨,親朋黨,在朝中并不特別顯得出來,而且同鄉也未必就關xì特別近,特別好,可有的時候哪怕暗地里矛盾重重。在該爭什么位子的時候。仍然會抱團取暖。所以。汪孚林在想了又想之后,終于品出了其中滋味來。
要是帥嘉謨這時候就大鬧一場,因為避嫌,殷正茂的戶部尚書之位也就暫shí休想了。畢竟夏稅絲絹這種事,和戶部也是息息相關的。
“孚林,你年紀輕輕,奇思妙想卻不少,元輔如今正在殫精竭慮變更舊制。興許還有你發揮的余地。哪怕明年中不了進士,若能入這位首輔眼緣,將來前途就連大哥都無法預料。畢竟,元輔至今也還不到五十,乃是大明立國以來少有年富力強的內閣首輔,皇上又剛剛登基,等十年之后你二十七歲時,元輔在位與否且不說,皇上肯定親政了,可不正是你躋身前列的大好機huì?”汪道貫原封不動復述了汪道昆的原話。卻發現汪孚林的嘴角抽了抽。
汪孚林這會兒是貨真價實在腹中破口大罵。張居正是最年輕的首輔不談,可這家伙不知節制。還不到大明閣老的平均年齡就把自己玩死了,乃至于遭到前所未有的清算。而萬歷小皇帝更不是什么好東西,自私涼薄貪婪……那是比嘉靖皇帝還要不是東西的皇帝,跟著這種君主有什么好下場?
然而,在這種忠君比愛國還要排在前面的年代,他哪里能夠把真實意思吐露出來?
“好了,我知道伯父那些話是激勵,但也是往我臉上貼金,叔父你就別再轉述了。不過總得我休整兩天,這京師我當然會去,沒有見識過燕趙雄奇,又怎么能算是好漢?”
汪道貫完成了長兄交托的大任務,這才算是如釋重負。大事辦成,他自己一路緊趕慢趕也快累慘了,當然不會繼續留在這礙人眼,當下笑瞇瞇地提出告辭。一直都沒說話的蘇夫人眼看葉鈞耀板著一張臉卻親自送客出門,忍不住扭頭端詳伸展四肢毫無坐相的汪孚林。
“若早知道有今天,你當初會不會還那般強出頭?”
“岳母大人明鑒,當初要是不硬著頭皮上,我的秀才功名也沒了,老爹的糧長也肯定被派了,岳父大人那個縣令的烏紗帽估計也岌岌可危,容不得我不上啊!”汪孚林這才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隨即彈跳起身道,“再說了,想當初我沒開竅的時候,家里什么光景,現在又是什么光景?人總不能占了好處卻什么力都不肯出,能讓家里人吃喝開銷不愁,走在路上被人羨慕奉承,腰桿挺得直,過得舒坦開心,別說殫精竭慮,就是白了頭發也值。”
葉大炮這會兒剛好送走了汪道貫,滿臉不高興地回來,聽到汪孚林那后半截話,當了官之后,只覺得學問沒長進,做人卻通透了的徽寧道大人頓時百感交集,上得前來就雙手重重按在了汪孚林肩膀上。
“孚林啊,回頭到了京師若遇到什么事情,盡管和我這個岳父說,雖說隔得遠,但只要能做的,我絕不含糊。明年會試也是,你盡力就行,想當初我也是考了一次又一次,第三次才考中了進士,你就更不用急了。對了,回頭我對你爹說去,當初是他死乞白賴非得要我嫁女兒的,讓小北跟你去。別看這丫頭有時候會闖禍,可真正到了那陌生地方,知道身邊有人,比舉目四顧卻沒可說話的人要強得多,就和我當初趕考卻挾妻拖兒帶女一樣!”
汪孚林聽到蘇夫人突然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隨即用亦笑亦嗔的眼神把丈夫的訕笑給刺了回去,他就趕緊附和道:“岳父說得對,有賢妻在自然不慌!”
葉大炮非常欣慰汪孚林這無師自通的本事,一時神采飛揚。
“好了好了,翁婿都一個樣。”打趣了一句之后,蘇夫人則是鄭重其事地告誡道,“若去京師,鏢局也好,銀莊票號也好,全都停下。天子腳下,不站穩腳跟,分心周顧別的事徒勞無益。京城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權貴,卻和南京的格局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