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經歷,除卻何心隱呂光午這樣游離在外多年的資深人士,在同齡人中,少有人能夠比得上這三年來經歷無數的汪孚林。
所以,說請眾人喝酒壓驚,他不但慷慨解囊,而且還根本不在乎什么出身來歷,自己就坐在大堂,和今天投宿的這些客人,以及掌柜伙計廝混在一起。今天這一場莫名其妙的邂逅,客人也好,掌柜伙計也好,全都納罕極了,少不了刨根問底,他來者不拒,原原本本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畢竟,他從一開始便是這么一樁夏稅絲絹公案的經歷者,就算在徽州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了解其中關節的人,一來二去,所有人都算大致了解了這番過節的緣由。
也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帶著幾分醉意回房休息的時候,客人們貪圖這不要錢的美酒,仍然在前頭大堂三三兩兩坐著。有人咂舌于汪孚林年紀輕輕就考中了舉人,有人羨慕他的出身家世,還有人則是小聲議論他為了一個徽州義士挺身而出當誘餌,把那伙別有用心者一網打盡的膽色。掌柜和伙計也借著汪孚林慷慨送酒喝的機會,難得痛痛快快嘗了一回自家釀造米酒的香醇,和兩個年紀和汪孚林差不多的小伙計不一樣,掌柜感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小小年紀,行事便這般老辣,別說大家官宦子弟,就是那些常在外游歷的江湖武家子弟,也沒有這樣周全的……嘖,如果明年能考中進士,這么年輕,將來一定前途無量啊……”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早早起來洗漱,旋即立刻回程。對于抓到的這一串人,他并沒有把人塞在騾車里,而是綁了一串讓人跟在馬后踉蹌隨行,吸引了沿途無數目光。同時捎帶上的,還有客棧的一個伙計,兩個正好要進京的客人,這當然是作為證人的,都在騾車里坐著。
而在他這一行人出發之前,芶不平就緊趕著先策馬疾馳回城給汪道昆報信,所以當汪孚林幾日之內第二次來到崇文門的時候,早就在此等候的芶不平立刻迎了上來,從懷中拿出了一份名刺。
不消說,正是兵部侍郎汪道昆平日用來拜會朝堂高官用的拜帖!
從崇文門里街一路北行,幾乎縱穿了大半個北京內城,隨即在順天府街左拐,一行人便抵達了順天府衙。有了汪道昆的名刺,平日里挑人下菜的順天府差役自然不敢怠慢,盡管作為一等一高官的順天府尹不至于親自出面,但順天府推官常德榮就沒那么好運了。主管刑名的他頭一回和汪孚林打交道,就被汪孚林那一番義憤填膺的告狀給搶了先,等聽到最后,他不禁有些悚然。
能夠在順天府這天子腳下執掌刑名,若沒有敏銳二字,那絕對是沒兩天就貶謫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了。常德榮隱約聽說首輔大人正在想著改革賦役,而兵部侍郎汪道昆明顯便是首輔這一黨的中堅之一,現如今有人利用徽州夏稅絲絹糾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窺探兵部侍郎府上的動靜,又雇人去追上汪家明里往南邊送年禮的隊伍,鬧了這么一場猴子戲,總不至于只是徽州一府六縣的內部紛爭這么簡單。
于是,越想越頭疼的他立刻試探道:“那么,依照汪公子的意思,這樁案子……”
“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國法為重。正因為如此,昨天拿下這幾個見事有不成就立刻想跑的家伙之后,雖說我氣壞了,卻也不敢動用私刑,今天就緊趕著回城送到了順天府衙。”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指著后頭誠惶誠恐的那個客棧小伙計,以及另外那兩位客人說,“雖說客棧里還有其他人,但為了一樁私事,我也不敢煩請所有人回城作證,故而只能請了這三位。還請常大人錄了他們證詞之后,早點放他們回去,否則我心中不安。”
汪孚林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不諳世事的小伙計聽聽自然感動,兩個本來就要到京城辦事的客人也只認為人家和氣好打交道,順便還和汪府結下了善緣,可常德榮在心里也不知道暗罵了多少聲小滑頭。要是汪孚林明著劃下道來,甭管是要判這些家伙杖責、徒刑還是充軍,他都至少可以斟酌一下,然后討價還價商討一個折衷方案,可現在汪孚林直接把難題全都拋給了他,那豈不是意味著,若有人為了這些家伙也暗示順天府衙,他夾在當中難以做人?
“我家伯父說過,常大人秉公無私,這些人交到常大人手中,定然能治其應得之罪。我還要回去向伯父和兩位叔父稟報此事,就不多耽擱大人時間了,先行告辭。”汪孚林長揖行禮,繼而就沖著三個證人拱拱手道,“今次也多謝三位肯仗義隨我入京來。若是接下來有什么不便,還請盡管來汪府找我。”
見汪孚林連這三個顯然不過平頭老百姓的證人都周顧了,常德榮想攔人又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小滑頭離去。
出了順天府衙,汪孚林這才舒了一口氣。剛到京城就這么折騰了幾天,要說他不累那真是高看了他的體力和腦力,此時此刻丟出去一個包袱,他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上馬之后,他就對芶不平說道:“芶不平,你帶著人回去稟告叔父他們一聲,反正具體事宜如何你昨天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也用不上我了。我先回去好好歇兩天,你代我轉告伯父一聲,沒有大事就別找我了,竭澤而漁,我這口水潭已經快沒魚可抓了。”
見汪孚林嬉皮笑臉眨了眨眼睛,徑直一抖韁繩疾馳而去,芶不平只覺哭笑不得。可想想汪孚林剛到京城,確實馬不停蹄奔波了整三天,他也不得不認命地晃了晃腦袋,對于其他幾個汪府家丁道:“走吧,咱們可不比小官人好命,先回去復命再說!”
汪孚林策馬一路小跑回到汪道昆給自己準備的那座小宅院,才一進門,把韁繩丟給了一個仆人,他才往里頭走了兩步,就聽到明廳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嚷嚷:“雙木,你個大忙人,剛到京城就成天不著家,我都找你兩回了!我家岳父明日休沐,在家請了好幾位翰林院的同仁,你有沒有空賞光?”
見程乃軒笑嘻嘻地現出身形,汪孚林頓時拍了拍額頭,隨即大步進了明廳,沒好氣地說道:“你都知道我忙了,還讓我再去殫精竭慮應付那些最是清高不過的翰林?咱們倆肚子里多少墨水,你自己心里有數,經史子集沒少讀,制藝文章沒少做,但真要說學富五車,出口成章,那火候還差得遠。兩個十七八歲的舉人湊在一塊,又都是從南直隸來的,有多顯眼?回頭不要出彩不成卻變成出丑,那就弄巧成拙了。你代我謝謝你岳父的好意,我就敬謝不敏了!”
之前在南京是硬著頭皮創造一切條件也要上,畢竟舉人這個名頭是必須的,但進士要考上真心不容易,就連張居正,當初若不是在幾個兒子身上耗費了巨大精力,同時也揮霍了很多積攢下來的聲望,興許后來也不至于那么慘。所以這一次,就連柯先生和方先生都決定收手不強求,他就更不打算和之前考舉人那樣一味閉關苦讀。再說,他今天在順天府衙已經高調過了,接下來低調點好!
程乃軒見汪孚林態度如此堅決,他不得不雙手合十求道:“雙木,一世人兩兄弟,咱們交情這么好,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行不行?不到京城不知道我那岳父的厲害,我當我爹那橫挑鼻子豎挑眼就已經夠難纏了,可我那岳父不一樣,人就是能夠笑瞇瞇說得你汗流浹背!他明天請來的全都是翰林院里有些名頭的人,聽說才剛復職的掌院學士張大人也要來,你知道我膽小……”
“呸,你膽小天下就沒膽大的人了!”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一口打斷了程乃軒那越來越不像話的求懇,隨即就意識到程乃軒剛剛話里頭提到的某個人。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大人?他立刻追問道:“你剛剛說的那位張大人是誰?”
“還能有誰,就是當年高拱在位的時候,很器重的那個張四維啊,之前就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兼詹事府詹事的,據說剛剛起復。對了,你不是還在杭州和人家的長子張泰徵打過交道?”
張四維已經起復了?不是說高拱一下臺這家伙就立刻稱病跑回老家休養,這么快就重新起復,如果說沒有張居正的首肯,絕對不可能!要知道,萬歷皇帝現在才幾歲,能對幾個外官有印象,更何況李太后和馮保全都一心一意向著張居正,小皇帝政令根本別想出宮闈。不得不說,張四維真是能屈能伸!
心里這么想,汪孚林嘴上卻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去!全都是些大人物,到時候我還要打躬作揖給人賠笑臉,然后想方設法博人一粲,簡直就和花魁似的。”見程乃軒被自己這么幾句揶揄給氣得要瘋了,他才笑嘻嘻地說,“你就別飽漢不知餓漢饑了,你岳父那是專程給你準備的機會,我才不去蹭你的機遇。你肯定是自作主張來找我的,這樣無功而返兩手空空回去正好。明天努點力,春闈考個進士回來,回頭我就靠你罩著了!”
說到這里,汪孚林便大大打了個呵欠,在程乃軒肩膀上一拍,徑直往內院走去。
一進京就忙活了一通,還要去應付張四維在內的那些翰林院清貴?才不去,先好好摟著媳婦睡一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