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汪孚林成功合縱連橫,用幾道敕書把一個不大可能立時三刻支持自己冒險之舉的苑馬寺卿洪濟遠給打發了回家,又用殺了一個范澈,給了兩道撫順馬市的許可,再加上游說利弊得失的舉動,成功把撫順守備趙德銘和把總世襲千戶李曄給暫shí拉上了自己這條船。
后半夜,他就拉著之前和自己一塊商量出打那些邊將手中女真奴隸主意的沈懋學,一塊給舒爾哈齊和王思明面授機宜。這一趟出關之行,他本來壓根沒考lǜ舒爾哈齊,最初的設想是精通番語的范斗帶隊,王思明跟隨,可現如今覺昌安陰差陽錯地出現在撫順馬市,而后用一番話和一封信把舒爾哈齊一下子推到了懸崖邊上,讓那個十歲孩子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便改了主意。畢竟,范斗除卻精通番語之外,騎馬湊合,廝殺卻完全不行。
而且這次范斗還陷在了那么一樁大案中。
當然,盡管舒爾哈齊不過十歲,汪孚林卻完全談不上放心,王思明雖說在李二龍的耳提面命下,勉強也算是脫胎換骨,但心頭的陰影不可能盡去,而且武藝和膽色完全沒法和舒爾哈齊相提并論,因此他只能把更多的期望寄托在李曄和趙德銘手下的那些女真人上,想著等人送過來之后就想點辦法。當他和沈懋學一前一后走出屋子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全都抬頭看了看已經蒙蒙亮的天。
沈懋學忍不住苦笑道:“我這輩子讀書科舉,雖有名士之名,卻一直都是循規蹈矩。卻沒想到一趟薊遼之行。竟然會給你出這樣完全是豪賭的主意。”
“嗯。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要去賭一賭的,習慣了就好。”汪孚林說出這么一句話后,眼角余光突然瞥見院門口有個人進來。只是看了第一眼,他就一下子移不開目光了,緊跟著就忍不住大喝道,“士弘,你這是干什么?”
沈懋學聽到汪孚林叫的是沈有容的表字。他也忍不住看了過去,待瞧清楚之后,他氣得直打哆嗦,抬起手指著沈有容,一時半會竟是完全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喝道:“你,你,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到底在瞎折騰什么!”
原來。沈有容原本那一頭漂亮精神的黑發,此時此刻前半截卻變成了禿瓢。只剩下后頭那一小根辮子,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然而,當事者本人卻仿佛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笑,大步走上前之后,就屈下一條腿對著沈懋學跪了下來。
“叔父,我也要去!”
“你?你要去哪?”沈懋學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自己什么都沒對沈有容說,他甚至立刻看向了汪孚林,得到的卻是汪孚林同樣搖搖頭的答復。
“我都知道了。”沈有容很鎮定地吐出了一句話,見沈懋學和汪孚林同時面色一變,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你們有事情瞞著我,所以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沒睡,悄悄踩過四周圍的地形后,就發現發生了什么事。所以叔父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覺,而是悄悄出來和汪兄你們交談商量,對速兒哈赤和那個王思明面授機宜的時候,我就在后墻偷聽。他們倆是女真土著不錯,一個有膽色,一個也算是有點小聰明,帶的又是李千戶和趙守備他們的人,看似頗有成算,可叔父和汪兄想過沒有,他們誰有萬夫不當之勇?”
沈懋學已經氣壞了,當即怒喝道:“他們沒有?你就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本事!”
要是換成平時,別說叔父已經氣成了這個樣子,只要沈懋學一瞪眼睛,沈有容一定就不會堅持。畢竟相對于父親,他對這個叔父的感情更深,學武之事更是因為叔父方才一力促成,否則出身書香門第的他早就被祖父父親拿著棍子打死了!
可眼下這會兒,他卻硬是跪在那里,梗著脖子說:“但我至少比叔父和汪兄身邊所有人都要強!在遼東總兵府里,我和那些上陣真正殺過人的家丁親兵都打過,和李大公子也打過,雖說有輸有贏,但我跟著他們學了很多東西!我以后從軍也一定會真正上陣去拼一拼的,那么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關xì?這次除了我,沒人能當令領頭的!”
汪孚林見沈懋學氣歸氣,但臉上已經明顯掙扎了起來,他不由得苦笑道:“士弘,我承認你剛剛這些話不錯,但你想過沒有,女真人的話你聽得懂,又會說嗎?”
“會!”
面對這個出人意liào的答案,沈懋學和汪孚林齊齊目瞪口呆,尤其是當沈有容迸出了一串他們只能分辨出寥寥幾個詞的話時,兩個人更是面面相覷。對于他們這樣的反應,沈有容似乎非常得yì,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叔父和汪兄之前各有各的事情,叔父常cháng會著眼于和李大帥的幕僚來往,汪兄則考lǜ的東西太多,不像我,閑著無聊除了和人比武,就是向那些精通女真話的家丁偷師,反正也沒人會太在乎我。我那時候就想過,天xià九邊,封貢了俺答,宣府大同已經沒有戰事了,之前我們在董家口親眼看到那樣的追擊,朵顏衛也不敢再打薊鎮了,這樣一來,只有遼東還有仗打,說不定日后這就是我要扎根的地方,怎能不好好學?一來二去,太復雜的我還不行,簡單的會話不成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我出了關就成了聾子啞子!”
沈家叔侄二人,汪孚林很敬重博學多才的沈懋學,很喜歡武藝超群的沈有容,但因為心理年齡的關xì,他還是和沈懋學相處更多,只看到沈有容更多的時候都在大大咧咧找這個,找那個比武,所以。他根本沒想到沈有容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沖動冒失。而是早早打算好了將來。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最終只能看向沈懋學。
“沈兄,士弘是你的侄兒,你決定吧。”
“你讓我回去怎么對你父親交待!”沈懋學怒氣沖沖撂下一句話,隨即不管仍然單膝跪在那兒的沈有容,快步往外走去,直到院門口,他方才停了下來。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要去就去吧,你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
沈有容頓時覺得渾身如遭雷擊。他艱難地回過頭去,見叔父已經消失在門外,他頓時一下子連另一條腿都屈了下來,就這么跪坐在了地上,眼睛有些發紅。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面前仿佛有人蹲了下來。抬頭一看,可不是汪孚林?
“男子漢大丈夫。有決心去那種危險的地方搏命,卻在吃了叔父一頓教xùn后掉眼淚?還不趕緊去追他,說上幾句好話?”見沈有容微微一愣,隨即立刻爬起身就要去追,汪孚林突然一把將人拽住,隨即低聲說道,“我雖說癡長你一歲,平生從南到北,也不是沒見過英雄,然則在士弘你這般年紀就能有這般膽略的,卻還是第一次。這本該是我的事,不該牽累到你,只恨我這半吊子的功夫,和你同去反而累贅。穿好你那副寶甲,記住一定要活著回來!”
“那當然。”沈有容想都不想便笑了,又露出了那一口整齊的牙齒,等到汪孚林松開手后,他又沖其抱了抱拳,“多謝汪兄將我和那些英雄并列。放心,我這人福大命大,小時候有算命先生說過,我能活到七老八十的。汪兄你功夫不咋的,但你腦子靈活啊,再說了,你是家里獨子,不像是我,家里還有大哥呢,他可比我厲害多了,讀書很好,將來也一定能像你那樣考中進士的!”
他說到這里,笑著眨了眨眼睛之后,轉身就朝著沈懋學走的方向追了去,依稀還能聽到叔父叔父的叫聲。
不知怎的,汪孚林生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擔心。最終,他轉身走回了屋子里,看到舒爾哈齊正在齜牙咧嘴地任由王思明再次換藥,他便沉聲問道:“你這背上的鞭傷還沒痊愈,如若出了撫順關就堅持不住,那就沒意義了,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我撐得住!”舒爾哈齊咬緊了牙關,一字一句地說道,“就和汪公子你對那個沈有容說的話一樣,我也不會死的,我是要當英雄的人!”
他會比外祖父王杲更英雄,絕不會窩囊活著!
汪孚林聽到這所謂英雄的自稱,突然伸手在一旁王思明的肩膀上壓了一壓,見這個曾經身為阿哈又叫做阿哈的少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毅之色,他就沉聲說道:“把那只老虎崽子帶上吧,它雖然年幼,卻還是山中之王,總比被我們當成貓狗那樣養來得好。”
直到出了屋子,再次去找沈家叔侄時,汪孚林眼前仿佛還浮現出舒爾哈齊那聽到小虎隨行時那欣喜若狂的笑容。只不過,當他來到院子里,看到和沈有容那如出一轍光溜溜腦袋對的幾個人時,這些遐思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他下意識地喝道:“你們這是也要去?”
“姑爺,沈公子都能去,我們怎么不能?再說了,沈公子一個人就算再能打,壓服得了趙守備和李千戶手下那些心思說不準的女真人?沈家都有兩個家丁愿yì跟去,我們也決定一塊去,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再說,舒爾哈齊和王思明那兩個小子,只有我看得住!”李二龍說到這里,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前頭的禿瓢,隨即瞥了一眼趙三麻子,呵呵笑道,“大不了回來之后我就剃了這條難看的辮子,當幾年和尚再說。”
鐘南風也想都不想地說:“小官人之前問我要留在薊鎮還是回杭州,現在我想通了,留在薊鎮不過是廢物,回杭州也一樣,既然如此,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不如把這條爛命放在這撫順關外賭一賭!我已經聽說了,小官人要的不是一般的女真降人,而是那些被女真人擄掠過去的遼東軍民,還有那些漢人血統的阿哈后代,沖著這一條,我就必須去,帶一個回來我就不虧,若有十個八個百八十個,我就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