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誓師,沒有歡送,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場面。沈有容一行人出關時,恰是在寂靜的黃昏,旁人根本不曾注意到的時間。
一行人當中,有沈有容、舒爾哈齊、王思明、李二龍、趙三麻子、鐘南風以及沈家的兩個世仆家丁,沈大牛和沈虎,外加一只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小虎崽子。除此之外,便是李曄和趙德銘兩人派來的女真佃戶,總共十人,一個個都拖著招牌的大辮子,臉上卻不再是起初的麻木不仁,而是帶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激奮。
盡管朝廷一直都有相當嚴格的女真降人安置令,但邊將少許容留個三五人,上峰也不會太較真,至于李曄和趙德銘是否真的只留了這么一點人作為佃戶,那就不得而知了。這些人之中,大多數都是來自建州女真各部的阿哈,又或者是部族斗爭中的失敗逃亡者,盡管托庇于撫順關下能夠活命,但日以繼夜的勞作換不來安心舒坦的好日子,更何況,時時刻刻有屠刀頂在頭上,也并不是什么好滋味。
因此這次被拉出來的,都是篩選過的,要么是遼東子民,要么是帶有漢人血統。不少人最初都以為是要被斬首拿去換戰功,心里全都憋屈極了,等到得知此行竟是迂回重臨古勒寨,這才大驚失色。好些人自然是絕不愿意回去的,可是,當眼下變成了大辮子女真人的沈有容出來,許諾厚賞以及田地時,十個人的表情便漸漸有些變化,等到真正白花花一錠錠銀子直接傾倒在面前時,他們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前去便抓了在懷中。
這些東西可以換耕牛,換御寒的毛皮,填肚子的糧食……如果剛剛那些封官給地的許諾是真的,他們至少不會再過之前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
這天晚上,汪孚林一夜沒有合眼,每每閉上眼睛,他仿佛就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又仿佛能看到刀光劍影。在他身邊的小北同樣心中沉甸甸的,少不得緊緊攬住汪孚林的胳膊,兩人便這樣相互依偎,彼此無言,一直睜著眼睛到了天亮。直到外間傳來了公雞打鳴的聲音,汪孚林方才突然笑了一聲。
“雖說明知道那位張部院很可能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我就是忍不住,就是想賭一賭……可沒想到,原本只是想拿著李如松的人賭,卻把自己的人都給陷進去了。他們一個個都那么熱血,那么不怕死,讓我這個只能躲在安全的地方等消息,坐享其成的人情何以堪?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想,要是我不是個文進士,而是個武進士,會不會想都不想也把腦袋剃半個禿瓢,然后領頭去冒這樣一趟風險?”
“汪孚林……”小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開口說道,“沈先生還不是沒去,你別想這么多。”
“我看得出來,士弘說要去的時候,沈兄險些就說他也要去。可是,沈家雖說比咱們汪家人口多,但也不能這樣叔侄兩個一塊去冒風險,更何況他還是個舉人,趙德銘李曄敢放他出去才怪。而且,說句實在的,要是士弘那小子不會說女真方言,我們誰也不會放他去,只可惜我和沈兄就會說幾個詞,比那個不聲不響就學會對話的小子差多了。所以說,我這種人也就是嘴上的英雄,士弘那才是將來真正能在戰場上斬將奪旗,保家衛國的英雄。”
說到這里,汪孚林終于坐了起來,見身邊的小北也跟著起來,依舊拽著他的胳膊不放,他就苦笑道:“而且,我要去的話,你肯定要跟著,我總不能讓你也去剃個禿瓢吧?更何況,我不在,覺昌安那封信到底送不送出去?一旦送出去,李如松接下來必定要到撫順關來,我不應付他,誰來應付他?就算是李曄和趙德銘,也是絕對不可能,更不敢放我離開撫順關的……事到如今,想再多也白想,只能打起精神來等著他們的好消息。”
見汪孚林掰開自己的手,轉身就要穿鞋子下地,小北突然問道:“若是那舒爾哈齊真的做成了此事歸來,你拿他怎么辦?”
話音剛落,小北就注意到汪孚林身體一僵,緊跟著,她就只見他頭也不回,聲音低沉地答道:“他不會回來的。”
他對李二龍和趙三麻子鐘南風全都嚴詞囑咐過,唯獨沒有告訴年少氣盛,光風霽月的沈有容。無論成敗,舒爾哈齊都不可能回來,注定了要死在撫順關外。卑鄙也好,無恥也好,殺了這個,日后還會有別的女真英雄崛起也好,他都顧不得那么多,他要保的不過是眼下,四十年后薩爾滸換人打又怎么樣!
所幸李曄和趙德銘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在他們悄悄收留的那些女真佃戶中挑了又挑,選的全都是身上有漢人血統,又或者干脆就是遼東軍民的阿哈——后者之所以費盡千辛萬苦從女真腹地逃回,卻不敢更不能回鄉,是因為他們戶籍都沒了,更有些人頂著逃軍的罪名,家里田地也已經全部拋荒,幾乎沒有人了。早些年,多少遼東人因為逃到山海關內不成,故而豪賭越過邊墻打算經由女真又或者蒙古回到關內,可大部分都落得個流落虜中的下場。
從嘉靖后期到隆慶前期,整個遼東兵備最最廢弛的時候,號稱兵馬逃散三分之二,守備以下連盔甲弓矢都不齊全。
否則真要是那些女真人,哪怕是受過再多苦難的阿哈,汪孚林又哪敢信得過?
然而,眼下那一行人都已經出撫順關了,這卻還只是開始,為了迎接可能……不,應該說必定能夠平安回來的他們,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其中,便包括覺昌安那封到現在為止還扣在他手上的信,那封他讓小北用巧計拆開來看過的信,他不想送出去!而尚在沈陽,動機意圖全都不明確的李如松,便是另外一個不確定因素。因此,當接下來一個平安無事的夜晚度過之后,這天一大清早,一夜未眠的他便來到了苑馬寺卿洪濟遠臨時寓居的那座民宅。
前天晚上遇到了那樣一樁大案子,洪濟遠卻被汪孚林用十道敕書給輕易打發了回來,接下來這一天一夜,他又因為李曄從之前的消極不合作變成了要什么給什么,態度極其認真配合,他也沒顧得上范澈這個人渣的死。故而,之前張學顏交待的撫順馬市互市馬價銀子核查之事進展飛速,他暗地計算,覺得再過兩三日就可以派人回復張學顏,自己也可以迅速前往蓋州上任,心情自然還算不錯。
所以,當汪孚林突然拜訪的時候,他想起這位三甲傳臚雖說沒經歷當夜前半場,可一出現就把范澈給打昏了過去,而后據說范澈蘇醒之后也是意圖挾持于他,因此被李曄一刀殺了,他趕緊吩咐老仆把人帶進來,心里盤算著如何過問一下此事。雖則他如今的職責偏重于兵備道而非馬政,管的也只是金復蓋,但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這連串事變,不問一問卻也無法安心。可讓他瞠目結舌的是,汪孚林一進屋深深一揖后,隨即說出的一番話。
“洪觀察,前夜將建州女真那十道敕書交給您保存的時候,有一句話我沒說明白。張部院將此物交給我,是用來招撫女真降人的。”
洪濟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地叫道:“這怎么可能!張部院是有招撫虜中漢人之意,但此事早已交給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張觀察近日就在鴉鶻關……”
他的話一下子戛然而止,等發現汪孚林那臉上恰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哪里意識不到自己因為實在太驚訝了,竟是不小心泄露了張學顏的部署!當然,這也是因為汪孚林非敵非友,身份超脫而又很有背景的緣故。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嚴詞囑咐汪孚林不可泄露此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說張部院交給你這敕書是為了……”
“沒錯。”汪孚林見洪濟遠透露了一個巨大消息的同時,又開始相信自己的這套說辭,不禁更加循循善誘地說,“剛剛洪觀察說的這件事,我自然守口如瓶,但有道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張部院給我的這些東西,丟出去足可讓女真人大戰連場,因此這在撫順關招撫女真降人的決意,我相信絕不會假。鴉鶻關固然是重鎮,可哪里比得上撫順關?更何況張觀察在明,我卻在暗……”
事實證明,一旦汪孚林手中有足夠有說服力的東西,再加上他自己那幾乎能把黑說成白的本事,火力全開的汪大忽悠足可把人轉暈,就連洪濟遠這樣的官場老手也不例外——原因很簡單,汪孚林拿出的是只應該在張學顏手里的敕書,順帶還拿出了兩張撫順馬市的許可作為證據,全都是新簽發的。在強大的證據面前,洪濟遠甚至隱約覺得,就連自己眼下在撫順馬市查馬價銀子的舊檔,也變成了張學顏的預先籌劃。
當然,洪濟遠至少還保持著最后幾分冷靜:“張觀察在鴉鶻關,至少可以令行禁止,可你又并非官身,調動不了人馬,除非李曄和趙德銘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兵馬給你,否則你又能干什么?”
“不用分毫兵馬,這天下自然有的是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說到這里,汪孚林方才將昨日黃昏之事和盤托出,見洪濟遠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他方才極其誠懇地說道,“洪觀察就在撫順關,事后要推說不知情,恐怕是誰都不相信的。既然如此,洪觀察還要袖手旁觀嗎?”
“你你你……”洪濟遠簡直都快被汪孚林的先斬后奏給氣瘋了,老半天才迸出了一句話,“你到底想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