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之行,本來只是為了來參加這次還不知道能過不能過的南直隸鄉試,可這次鄉試招惹出來的一系列事情,汪孚林卻想想都覺得自己這災星二字名號名不虛傳,甚至還能傳染給妻子。(新飄天文學)只不過,他既然在潘二爺面前放下豪言壯語承擔了下來,在和兩位張姓老卒見面的時候,當然要拿出最完美的表現。
哪怕松明山汪氏由農人變富商,至今不過三四代人,他那個小家子氣的父親更不可能傳給他什么世家氣度,貴族風儀,可他前世今生何止才活了十七歲,這三年多來打交道的人又囊括了上至巡撫高官,下至販夫走卒,端的是揮灑自如。再者,他曾經和戚良那些老卒走得很近,甚至就連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守衛,全都是老卒們幫忙訓練出來的,至今還有幾個閑不住的在那邊兼職領一份薪酬,自然和張喜張兵這樣的抗倭老兵頗有共同語言。
一番攀談下來,張家兄弟哪怕不是納頭便拜,可已經對汪孚林這位不為人知的胡家姑爺心服口服。引薦他們的潘二爺在旁邊看著,暗想當年汪道昆到底也是在抗倭戰場上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和胡宗憲交情非比尋常,興許這才有后來那位千金的金蟬脫殼以及如今的聯姻。雖說他不知道自己完全會錯了此中的那番波折,可并不妨礙他對汪孚林的認同,然后開口提醒一下某件要緊事。
“姑爺,南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更何況你之前把盛家招惹到了死處,哪怕守備太監孟芳因此怒責盛祖俞,只怕心里也對你存下了芥蒂。若是如此,這鏢局一旦開門。只怕也會惹來孟芳和盛家的打壓。若是這兩邊的阻力不能解決,就算兄弟們心思熱乎,徽商們肯出力照應。我再從旁照拂,也絕對撐不下去。”潘二爺一口氣說到這里。這才突然發現自己竟是順嘴就叫出了姑爺兩個字。他又不是胡宗憲的親兵家臣,怎至于如此輕易服膺他人?
汪孚林剛剛就聽到張家兄弟叫自己姑爺,那叫一個五味雜陳。胡宗憲不比戚繼光俞大猷等人,因為和嚴嵩父子那些不清不楚的關系,在眼下也好,后世也好,名聲都不咋的,他并沒有料到其在浙軍舊部當中還有如此威望。此時對于潘二爺這個稱呼。他也忍不住怔了一怔,隨即才笑道:“潘二哥提醒得很對。不過如果我沒猜錯,孟芳這個南京守備太監應該當不了太長時間。馮保哪怕再討厭東南士子,也不會用一個自作主張的干兒子。”
見潘二爺若有所思,張家兩兄弟則不太了然,汪孚林也不往深處解釋,隨即笑吟吟地說道:“至于盛家。盛祖俞自稱金陵十三少,但你們是地頭蛇,盛家什么光景你們會不知道?他不過是三房嫡子而已,真正管事的長房會因為他被教訓了。就為了給他出氣而拋開一宗大生意?不瞞你們說,我看中了盛家手中的那些風雅產業,打算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我記得。前任南直隸提學謝大宗師重修的陽明先生全集,只印了沒多少,更何況我這還要印別的。”
潘二爺聽說過汪孚林和應天巡撫張佳見過幾面,卻沒想到汪孚林壓根沒準備去求見這位管轄了南直隸一半多府縣的高官,而是打算自己來想辦法。可細細一想,張佳是差不多能和汪道昆并肩的大佬,汪孚林一個晚輩確實沒有那么大的面子去讓人照拂什么。可讓他更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突然又詞鋒一轉問道:“對了,潘二哥和南京守備臨淮侯身邊的人有沒有往來?我還想求見一下臨淮侯。卻又不便動輒把伯父南明先生的帖子拿出去。”
在這種勛貴面前,只有官面上有點關系才好談。財富潑天的徽商程許面子都不好輕易拿出來,省得人惦記。畢竟。臨淮侯一家可不比魏國公定國公英國公這樣從國初就世襲至今,那爵位從嘉靖中期方才得來,家底也都是現在這位臨淮侯李庭竹一人積攢下的,這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但也要防著對方太過貪婪,引狼入室。
張喜和張兵兄弟卻幾乎不分先后地說道:“我認識臨淮侯府上的人!”
潘二爺還不等答話就被人搶去了話頭,不禁啞然失笑:“姑爺,這位侯爺是個風雅人,不像徐家那樣豪奢,架子天大,對東南士人也多有幫助,所以風評很不錯,這次科場案子聽說也是他出來做和事老。你若想找他,其實不必見他本人,這位老侯爺的嫡長子小侯爺李言恭最是禮賢下士,而且頗好詩詞,別業白雪山房中曾匯聚眾多文人墨客,姑爺身為今科舉人,去結交這位,那是應該最容易的。至于他府中人,我和張喜張兵一樣,也認識兩個,牽線搭橋讓你偶遇那位李小侯爺,倒也不難。”
這年頭武將好文蔚然成風,戚繼光李成梁等人全都會做詩,動不動還和文人雅士詩詞答和,這還是草莽中拼殺出軍功的大將,想李家這樣的世襲勛貴也要附庸風雅,這就更加不奇怪了。汪孚林聽著卻有些頭疼,難不成要他去和這風雅父子二人談詩論文?可要在南京打開局面,別說他和張佳根本就沒深厚交情,就算有,一百個張佳也比不上一個李庭竹。
因為應天巡撫一兩年換一個,南京守備卻少則當上三五年,多則一二十年,李庭竹就算哪天沒了,那還有兒子在南京呢,說不定還能繼續當著南京守備!
既然決定了要做,就不能瞻前顧后。片刻的遲疑過后,汪孚林就沉聲說道:“那就有勞三位,幫忙留心那位小侯爺的行蹤。”
老而彌堅的李庭竹估計難對付,從兒子入手試試再說!
一場波瀾無數的鄉試過后,主考副主考以及提調官同考官們紛紛各回各的地方,士子們無論中與不中,多數也都分道揚鑣回家鄉去了。對于汪孚林竟然準備在南京過了中秋節再回去,程乃軒雖說有些不理解,可他也不在乎多留幾天,只不過有妻子在旁邊盯著,秦淮河上夜行船這種艷俗的勾當,他就無緣得見了,倒是雞鳴寺陪著妻子前后去過兩次,為的是求子。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倒不太愁,卻禁不住祖母和母親全都盯著,私底下對汪孚林抱怨了幾次。
“我才剛十八呢,我爹娘怎么就急成了那樣子?”
這天小北又非常無奈地陪著許大小姐去棲霞寺名為拜佛,實為求子,汪孚林拉著程乃軒出去散心,這位程大公子就忍不住再次抱怨了起來。汪孚林當然不能說這年頭頭疼腦熱就可能要人性命,磕著碰著就興許要短壽,所以程家人不放心。他聳了聳肩道:“嫂子自己比你還急,甚至都給我家媳婦灌輸了一通賢妻良母的教訓。不如這樣,我們去找個地方淘澄幾本古書,說不定能有幾個生兒子的仙方?就算不是兒子,先有個女兒讓你娘你祖母樂呵一下也好。”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消遣我!你也是家里獨子,你爹娘怎么就不急?”
程乃軒嘴里抱怨,但卻還是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汪孚林的建議。一連在三山街上逛了好幾處有名的書肆,所謂秘藏的春宮圖他倒是看到不少,神乎其神的口訣他也找到了幾條,可都怎么看怎么不牢靠。雖說他是為了給妻子解憂,堵住祖母和母親的嘴這才來的,可仍然免不了抱怨。這會兒他一面翻看手里的書,一面對身邊的汪孚林說道:“這些話本也是,全都是些俗套的艷情,你看看這本,竟然還是拿玩弄孌童當風雅的,也不覺得惡心!”
汪孚林聽得一樂。東南士林本來就以艷俗為美,狎玩孌童美婢這種事更是被很多士人津津樂道。他故意看了一眼左右,見那邊廂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眼睛在看書,但臉上卻帶著淡淡的笑容,他便扭頭瞅了一眼門外,果然見不遠處張喜正在那拼命擠眉弄眼,他就知道此人便是臨淮侯長子,那位敬重文士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小侯爺李言恭了。
他眼珠子一轉,當即隨口說道:“君子好色,猶如寡人有疾,這又禁絕不了,又不是人人都糾結著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背后傳來了猛地一聲合扇,緊跟著就是一聲贊嘆:“好一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可有后詩?”
汪孚林徐徐轉身,見那開始看書偷笑的青年已是欣然走了過來,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此詩是我當初訪一隱居濁世佳公子時,他寫給朋友的一首詩。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哦?那位公子乃是何人?”
“那位公子復姓納蘭,單名性德,字容若。”汪孚林心想你李言恭就算是臨淮侯世子,天大的本事,把這個世界找個遍也找不著人,因此樂得信口胡謅,“我也不知道納蘭公子是否假托姓名,然則才華橫溢,不遜當今詩壇之中赫赫有名的諸公,只可惜,一面之后,鑒賞了幾首天下少有的好詩,他便飄然而去,再難覓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