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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七章 心懷天下

更新時間:2024-06-09  作者:府天
說到底,汪孚林不明白的只有一條,王畿和何心隱這兩位心學陣營中鼎鼎大名的人,究jìng為什么對他如此關注?

“小汪巡按,你這些年走南闖北,做了不少事情,有些事很多人知道,有些事很多人不知道。但那些很多人不知道的事,你這何先生也都知道。不要小看了他,他于天xià行走了這么多年,販夫走卒無所不交,之前還在杭州、南京、鎮江你那三個鏢局里客串過一陣子。”王畿見汪孚林一副瞠目結舌,仿佛見了鬼的神情,他不由覺得很有趣,一時笑得連眼睛都瞇縫了起來,“所以,他對我說,你看似油滑,實則卻有一顆俠肝義膽。”

你們兩位這高帽子給我戴得太高了!

汪孚林實在是唯有苦笑了:“這話簡直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我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哪里配得上俠肝義膽四個字?”

何心隱卻嘿然笑了:“哦?那當初你到杭州和當初的杭州知府,如今的廣東按察使凃淵去北新關勸服亂民,怎么沒見你遇事往后躲?給人家那個行將倒閉的小館子支招,如今西湖邊上樓外樓蒸蒸日上,你那時候怎么不像其他人那樣吃抹干凈不認賬,直接走路?在鎮江,和你呂師兄認得的那頭倔牛遇人算計,你怎么肯掏銀子給人贖身,又幫他解決了生計?

你啊,沒看到沒聽到的事情,你可以當不知道,但只要撞到你面前。你卻一定會出手。汪孚林。你骨子里還是一股熱血。就如同你在京師留下的兩句詩一樣,你還說人家沈懋學,其實你自己難道不是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音?至于你一個養子一個學生怎么收的,我就不多說了。”

面對何心隱這樣的評價,汪孚林不由得再次審視了一下自己。不說別的,想想自己在遼東走的那一趟,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功利歸功利,但骨子里確實還遺留著前世某種憤青的特質。最重要的是,前世里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通過嘴炮來發泄心頭郁悶,而這一世,盡管他最開始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地主,可禁不住背后有人,機緣獨到,陰差陽錯之下有了更大的能力,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拿出來好好用?

“何先生。你和龍溪先生可以說正事了,再這么高帽子戴下去。我恐怕只有落荒而逃了。還有,請龍溪先生千萬收起那巡按兩個字,不要寒磣我了。”

王畿和何心隱剛剛一搭一檔,此時見火候差不多了,何心隱方才看向了王畿。畢竟,這位是如今王氏心學體系中輩分最高的,哪怕并不是每個人都禮敬這位龍溪先生,而且其學說也和很多人有分歧,但年齡閱歷放在那兒,讓人不得不敬重。

于是,王畿就打頭說道:“既如此,那好,我就仗著年紀大,叫你一聲小友。你呂師兄這幾年足跡踏遍整個東部,雖說還沒走完整個大明,但積攢下來的筆記已經送給了夫山一部分,其中羅列出來的人成百上千,有的是懷才不遇的文人,有的是有萬夫不當之勇,卻只能做個殺豬屠夫的勇士,也有的是野心勃勃,正在各種營生上鉆營的家伙。再加上夫山行走天xià遇到的人,總共就整理了這三冊。

夫山已經老了,你呂師兄雖則是天xià勇士,但他出面相交了這么多人,卻不適合再做剩下掃尾的工作。而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偏偏涉足黑白兩道,所以我們希望你能找法子收攏這些人,讓他們走正道。實在不行,這廣東不是有無數商人為了求利揚帆出海嗎,可以把這些人送去南洋西洋東洋。我老了,哪怕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可把某個日子往后推一天,也比有人打著替天行道的口號揭竿而起,實則卻是生靈涂炭的好。”

汪孚林被王畿這提議給說得心中一動。想當初他在杭州籠絡打行眾人,在南京優待胡宗憲舊部,不就是為了讓自己有一點暗地里的實力嗎?可要收攏這些絕不僅僅是雞鳴狗盜,而很有可能是草莽英雄的家伙,那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一旦泄露出去,圖謀叵測四個字絕對會扣在自己腦袋上。而且,說得不好聽一點,就和之前他把瑤女聽成妖女一樣,這怎么好像要開啟武俠模式,拉幫結派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保守謹慎一點兒:“二位先生,官身不自由,你們也應該是知道的。我如今在廣東巡按也許還好一點,可將來若是調去其他地方,哪來的功夫和呂師兄一樣走遍天xià,把人全都網羅到兜子里?而且,二位心思是好的,可這做起來實在是不容易。”

他突然想起歷史上何心隱那悲涼的結局,立刻詞鋒一轉道:“當然,如果何先生肯出面和我一起做這件事,那么我不說二話,要錢出錢,要人出人!”

總比讓何心隱繼續拋頭露面講學,然hòu激起朝中那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首輔大人痛下殺手好!

好話說了一籮筐,何心隱本來是想激汪孚林擔下這個責任,畢竟,二十出頭卻能考上進士當上巡按,而又有頭腦有手段的年輕人,著實非常少見,而他要交托的,恰恰又是這么一樁需要有勇有謀有擔當的人來做的事。可兜來轉去,汪孚林直接又把他給繞進qù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的話,卻讓他陷入了沉默。

“何先生,你也許覺得我只不過想借你虎威,但剛剛龍溪先生也說了,首輔大人對你心懷忌憚,甚至到了有所殺意,既然如此,你還在天xià各處奔波,拋頭露面講學,這就很危險了。再說,聽過你講學的學生很多,但得你點頭的親傳弟子卻很少。至少我知道的。就僅僅只有一個呂師兄。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你出事,有多少人會營救,又有多少人來得及營救?講學啟民智,這確實是好事,可天xià講學的大儒很多,何先生,你年紀大了,該歇一歇了!”

王畿沒想到汪孚林反過來勸說何心隱。大感意外的同時,也不得不再次修正了自己對汪孚林的評價。他當然知道,早就不做官,猶如閑云野鶴一般的自己對于朝中大佬來說,只是一個討人嫌的老頭而已,不會視作為眼中釘肉中刺,可何心隱不同。

何心隱太會折騰了,當年這位能夠在江西這樣的科舉魔鬼大省中,一舉奪下鄉試頭名解元,如果一直致力于科舉。早就是進士了!可何心隱偏偏在接觸到心學體系之后,先是拜在顏山農門下。而后更是在胡宗憲幕下抗倭,在徐階幕中謀除首輔嚴嵩,卻始zhōng沒有繼續去考功名做高官,這份謀勇已經非常可貴,偏偏此人還居然在家鄉搗騰出一個萃和堂,而后又四方講學。這樣一個很難控制的人,當權者如何能容?

“夫山,汪小友這話很中肯,也是為你著想,你也該考lǜ一下自己了。”說到這里,王畿見何心隱搖頭不語,便招手示意汪孚林上前,隨即從旁邊書箱中,拿出三冊厚厚的東西遞給了汪孚林,等其接了之后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這是謄抄過的,你呂師兄原版已經燒了,畢竟能被人認出筆跡的東西還是毀掉的好。這樣吧,何夫山我來勸。至于你,趁著巡按廣東十府,最好能夠試著接觸一下這些人,能收攏多少就收攏多少。”

盡管還沒把何心隱勸服,但汪孚林還是收下了東西。畢竟,何心隱要做的事,和他要做的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否則,他為什么在遼東處心積慮也要殺了努爾哈赤?殺了努爾哈赤之后,女真真的就沒有英雄了?不過是為了延后某些危機而已。

而且,他此來廣東,也是懷著想要去澳門,讓紅薯這一作物盡快傳入中國的目的,以便在即將到來的小冰河時期緩解天災帶來的饑荒。畢竟,他在這世上能夠改biàn不少東西,但他能夠改biàn的主要是人,卻不包括天時地利,這種氣候變化帶來的大災荒,只能通過引入高產作物來緩解。

既然陳家兄弟還沒回來,他就暫shí定定心心翻了翻手頭三冊抄錄的小冊子。當他好容易翻到廣東時,就只見每一個名zì后頭都標出了詳細的府縣甚至鄉鎮,擅長什么,性格如何,有一部分呂光午交過手的人,甚至還注明了武藝優劣評價。通過那一個個蠅頭小楷,他仿佛看到了奔波于天xià的呂光午,心頭不由得肅然起敬。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這才聽到外間叩門聲。

“應該是陳家兄弟回來了,汪小友,你去吧,要是夫山有所決定,我一定派人給你送信。”

聽到王畿這么說,汪孚林就不再強求何心隱答應自己的提議,起身拱手告辭。當他出了正房,看到敲門的是一個僮仆,而不遠處的院門口恰是陳洪昌和陳炳昌,這次他們卻被幾個家丁給擋住了,他就快步走了過去。等到會合,他阻止了立刻要說事情經過的兄弟倆,瞧了一眼臉色還算不錯的他們,他知道事情應該解決得不壞,就微微頷首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回城再說。”

從濂溪書院回到察院街的察院,汪孚林這才細細問了陳家兄弟經過。也許是因為自己之前臨走時的告誡,也許是因為陳炳昌的賠禮道歉,以及離開濂溪書院的承諾,兄弟倆那個室友劉賢接受了陳炳昌的道歉,也為自己的咄咄逼人賠了不是。至于書院的徐山長,在聽明白事情原委之后,狠狠責備了陳炳昌一番,雖說對其負疚離開書院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同意了。畢竟,書院的戒律擺在那里,他能夠容許陳家老大繼續留在書院,那就已經是分外留情了。

“既然如此,陳小弟,你大哥想來已經對你轉達了,你可愿yì留在察院,給我處理一些文書幕僚上的事情,也就是權充書記?我把話說在前頭,一年束脩三十兩,四季衣服另外算,其余……”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陳炳昌立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為了那件事,大哥已經為我擔驚受怕已經很久了,一直都怕劉賢把事情說出去,能夠有如今這結果,都是因為汪大哥你出手相助!我不要什么束脩,汪大哥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陳洪昌沒想到一直心思細膩的弟弟此時此刻卻會如此失態,而且這稱呼也實在是不對頭啊!他想了想,正打算挨著弟弟跪下來,卻沒想到被汪孚林狠狠瞪了一眼,這下子不由有些訕訕的,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眼見得汪孚林虎著臉伸手把陳炳昌給拽了起來,繼而又聽到了重重一聲冷哼。

“謝我是一碼事,給我做事又是另一碼事。而且,你忘了你大哥要搬出號舍,每個月補貼的糧米也要減半?你本來想找個帳房之類的活計來賺錢,怎么到我這就變成要做白工?叫我汪大哥,就拿束脩,要是送上門來的白工,我可不要!”

陳炳昌只覺得眼睛很不爭氣地滾出了眼眶,哪怕使勁吸了吸鼻子,可還是忍不住。他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只要汪大哥相信我,那我就一定仔仔細細用心,不辜負汪大哥的信賴。”

而陳洪昌想到弟弟這份豐厚的束脩恐怕到時候都要貼補到自己身上,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可他根本來不及說什么,就看到汪孚林沖著自己笑了笑。

“說起來,炳昌你和我家金寶差不多大,比秋楓還小兩歲,洪昌你比我小半歲……其實要不是巡按御史不能帶家眷,我家那兩個小的還要去試試今年南直隸鄉試,這次也跟我來了,也能多認識幾個朋友。”汪孚林說到這里,不禁有些感慨。說到底,他要真就這么點年歲,哪里斗得過那些老狐貍?

陳洪昌以為汪孚林剛剛提到的人應該是弟弟又或者堂表兄弟,也沒太放在心上。有了之前那樁事情,他和弟弟對于汪孚林都有了很深的信賴,說話也就不像是從前剛認識那樣拘束,尤其汪孚林問到他們所知道的四境民情時,兩人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而,他們終究是讀書人,大多數時間都放在濂溪書院中,對于士林了解頗多,可對于民生就沒有那許多涉獵。盡管如此,汪孚林仍然覺得此次從濂溪書院聘了這么一個書記頗為值當。

陳炳昌的文墨功夫很不錯,而且心地實誠,不是本地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粵語。更何況,他對于陳炳昌救下瑤女這件事,心里還另外有些考量。而且,他倉促之間下來,不像別人那樣任過官有經驗,又或者有師長推薦幕僚,甚至從南北國子監帶幾個監生下來,他只能靠自己。

現如今他的首要目的不在于巡查各縣,而是先去濠鏡,也就是澳門走一趟。畢竟,去各府縣刮地皮,哪有去澳門刮地皮來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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