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歸海,龍騰在即?”
當汪孚林找了個空子,差遣混進貢院的那個葉氏家仆葉琪,趁著夜晚的空子把被帖出的杜茂德那份卷子給重新弄了回來,而后通過每列字頭尾的各種規律排列組合,最終發現了某一張答題紙上的這八個字時,他一下子就把監臨官的使命給拋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對這新發現一絲線索的興趣。如果此人故意答了這樣的策論,杜茂德此次來參加鄉試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閱卷官總共要看這么多卷子,絕對不可能看出杜茂德這里頭的玄虛,而且每篇策論不夠,肯定是要遭到帖卷處理的。難道還指望別人看出其中的隱喻?或者說帖卷本來就在其意liào之中,甚至是等著帖出去給人看的?
既然一時半會想不明白,汪孚林本打算差葉琪把那卷子給重新貼回去,可轉念一想,他突有幾分試探之意,遂吩咐葉琪把那卷子貼回去之后,誘使邱四海去重新注yì到這份帖卷。果然不出他所料,當葉琪拐彎抹角通過好幾個人提到幾分帖出的卷子頗有文采之后,邱四海也趁機去圍觀了一番,卻在杜茂德的卷子下流連了許久。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對方一定好生研究了一下卷子,很可能發現了端倪。
畢竟,那藏頭的八個字非常容易找,但前提是得有閑,得細細看,時間緊任務重的閱卷考官是沒空看的,更何況這卷子根本就沒機huì送到內簾官跟前!如此說來,邱四海那家伙竟然還認識字?
既然心頭縈繞著這樣一件事,在接下來的一天天日子里,他卻不像其他外簾官那樣,想方設法插手此次鄉試錄取的舉人名單以及名次。而是優哉游哉,半點不插手。然而,他不去攬事,別人卻終究不敢完全撇開他這個唯一可以監臨內外的巡按御史。
畢竟,他可算得上是兩廣總督凌云翼的代表。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此番鄉試。凌云翼根本就沒吩咐他要干預考試結果,只特意囑咐了公正兩個字。他也摸不準對方到底是真這么想,還是僅僅做個樣子,真正的囑托是吩咐了別人,故而干cuì也懶得想那么多,一切秉持本心而已。
這一日,當正副主考和幾個同考官邀了他去監督排名次時,他便直接過去了。可這一去,發現自己竟是給別人吵架當仲裁的。他就不免后悔不該來這一趟,干cuì隨手拿了那些即將成為舉人的秀才卷子一份份看,雖是快速瀏覽,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名列前茅那幾個人的水準què實很不錯,比他當初現在都強!
而同考官們還在吵,正榜末尾和副榜的人選問題要吵,備卷不夠要不要搜全部落卷要吵。五經房的五經魁要爭,而五經魁中誰才是鄉試解元更是要爭得面紅耳赤。哪怕等到正榜基本定下。到了拆開彌封,開始倒填最后五名榜單的時候,還是吵個沒完。
“我這房中徐兆奎文字最佳,文體更是穩重!”
“穩重就是死氣沉沉,自然是這鄧宗齡的經義為冠!”
“誰說的?南海人王學曾的文章,風骨凜然。正是名臣風范!”
“各位還是省省吧。當然是鄭偉。此人那是番禺名士,若不能為解元,傳揚出去,我看各位會不會被人戳脊梁骨罵取士非人!”
汪孚林很想嘆氣,尤其是當正副主考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而這五經房的同考官竟然扭頭看他,赫然意思是讓他來決定前五名歸屬時,他就更不樂yì摻和了。要說這前五名都是舉人不錯,可解元寶座對于士子來說何等要緊?說不定某些人明年就能及第,也就是差不多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會進翰林院為庶吉士,他這不是平白無故得罪人嗎?因此,他想都不想就推脫了。
“各位才是閱卷的內簾官,按照規矩,拆開彌封之前,名次不就已經有定論了?既然如此,該怎么填怎么填。只要不違各位本心,遵照文章好壞,那就行了。要是真的實在決斷不下,就請二位正副主考酌情審定。”
幾個同考官原本也是做個樣子,見汪孚林似乎來真的,他們方才面面相覷了起來。他們大多都是布政司兩位布政使以及前任石巡按聘取來的,按察使凃淵只秉公請了一位副主考,所以他們分外擔心汪孚林雞蛋里挑骨頭,尤其是聽說了這位到了廣東后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名聲。所以,這一次的評卷,哪怕布政司有所授意,他們也只敢把得了囑托的人名次放在后頭,而且特意把前五名留出來。
他們想讓汪孚林代表凌云翼做決定,可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啥都不管!
直到這時候,主考官江西吉安府學教授劉明學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便沉聲說道:“既然汪巡按如此說,便照之前所議,番禺人徐偉這份卷子,該當為頭名解元!”
第一名定了,接下來的名次自然也就容易定。這下子汪孚林才算真正見識到,所謂嚴格的規章制度,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完全嚴格貫徹。傳說中說是最后填榜才拆彌封,可這規矩和事實完全不同。別說殿試的時候天子大多迷信,有時候看到一個好名zì就會給人一個好名次,看到一個不合心意的名zì就會把人往后挪,就是鄉試這些考官,要是真的不知道誰是誰,只憑謄錄出來的朱卷,萬一把上頭關照要取中的人給黜落了怎么辦?
更不要說,前十的名次問題是大有門道的。
正榜填完,等到提調官韓守約填了副榜,這兩榜完全齊備,由其護送了出去張貼,這鄉試終于告一段落,汪孚林這才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而這時候,在貢院里硬生生捱了十幾天的周叢文終于得以離開回家,和進來時的精神煥發相比,離開時的他雖說還談不上形銷骨立。但那也是得用兩人攙扶著出去,即便如此,周家人過來接時,依舊為了他的劫后余生喜極而泣。而汪孚林出貢院時,卻還特意掃了一眼兩邊墻上的那些帖卷。
在這發榜的大好日子,又有幾個人會去關注卷子遭到帖出處理的那些失敗者?
同樣匆匆離開貢院的。卻還有邱四海。他絲毫沒有注yì到身后多了個尾巴,因為在貢院的那些天,汪孚林宣召過的幾個差役他都一一試探了一遍,除卻楚福這個幸運兒,其余人都不過是被叫去吩咐某事而已。而且直到汪孚林出貢院為止,都根本就不曾再見過他,仿佛完全忘了他這個人,這也讓他確信之前是糊弄了過去。此時此刻,已經探聽出了周叢文一點點口風。同時又從杜茂德那帖卷上看出玄虛的他滿心歡喜,興沖沖地出城趕往了杜家。
本來只要朝廷真的有心招撫,杜茂德答應或否無關緊要。但朝廷朝令夕改,翻臉無情,這例子實在是太常見了。有一個秀才功名,比較熟悉官場的謀士在,上上下下的人才能高枕無憂!更何況,家里上至大佬林阿鳳。下至尋常小嘍啰,對這位當初可都很服氣。
此時此刻乃是大白天。因為今年天公作美,此時是收割季節,村中人多數都到地里忙活去了,走在其中不見什么人。可邱四海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勁了。就算村民不在,他用軟硬兼施的手段買通一戶人家,以討債為名安插在此。實則是為了看守杜家母子的那七八號人呢?就算不能全都出來閑晃,也總不至于一個人都不見吧?
當他來到杜家門口,使勁一推,大門卻紋絲不動的時候,他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是到了頂點。思前想后。他沒有貿貿然進入杜家,而是回到了之前那戶自己買通的人家,謹慎地在四周圍踩了踩,發現確實沒人窺伺,他這才去敲了門。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當對方原原本本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的時候,他不由得眉頭緊鎖。
竟是杜茂德從鄉試考場回來之前幾日,其妻洪氏家中派人報信,說是其父重病,洪氏就開始和兒子就開始變賣家當,聲稱要籌款回鄉探病。可是,就在鄉試三場結束之后,杜茂德回來之后的那個晚上,邱四海放在這家里,聲稱是找杜茂德討債的那幾個人半夜三更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這戶的主人去杜家探了探,隨即就發現杜家一家三口也悄無聲息全都消失了!
對于這樣的進展,邱四海想到自己那幾個不見蹤影的部下,第一反應便是杜茂德耍花招下了殺手——別看那只是個秀才,但只憑之前此人在他的頂頭老大林阿鳳那邊當軍師時的連番設計,他便毫不懷疑對方能夠辦到這種看上去極其困難的事。在他看來,若非因為杜茂德堅決反對林阿鳳去打呂宋,事有不成后就干cuì抽空子跑了,說不定林阿鳳也不至于在呂宋花了那么大功卻損兵折將,不得不悄悄重回粵閩以求恢復實力,重整旗鼓。
要不要再去杜家看看?
雖說邱四海知道自己此刻最正確的反應就是立刻離開,可出來的兩件事只有一件有些眉目,另外一件卻砸得不能再砸,他還是心有不甘。眼見那戶主人解釋完之后就慌忙關門,仿佛生怕他追究,他在心里反反復復思量了一陣子,最終決定還是去杜家探個分明。然而,等到他翻墻進了院子,又推開門走進大白天卻昏暗而空蕩的正房時,卻只聽噗噗幾聲輕響。他憑著本能地反應趴倒在地就是一個翻滾,可和意liào之中的利箭又或者暗器不同,隨著那聲音,屋子里幾根蠟燭突然點亮,那陣勢就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操縱了燈火似的!
就是這微微一愕然,他只覺得一包不知道什么東西突然兜頭兜臉撒了下來,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慌忙閉眼的同時閉住呼吸。可就是這樣一耽擱,當腦后勁風襲來的時候,他只能做到勉強偏頭躲過要害,但仍是挨了重重一下。他只來得及聽到一聲嘿然冷笑,隨即就失去了意識。
次日晌午,站在小北那宅子后院臨時當成牢房的正房門口,透過門縫,汪孚林看到身上只剩下一條短褲,光溜溜五花大綁蒙著眼睛堵著嘴被扔在地上的邱四海及其七八個手下,想想西廂房里是付老頭那四個,東廂房是兩個佛郎機人,對于小北嘀嘀咕咕關于把她這當成牢房的抱怨,他只能岔開話題道:“你下手真是太快了!”
“你不是說讓秀珠去試探嗎?我就派她去了啊。一聽說和海盜有關,她就和打了雞血似的滿身是勁。她和碧竹一塊去那大同村,兩人扮成投親的姊妹,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有人住在村里一戶人家,七八個人都是向杜家討債的。她們倆機敏,和村里一戶人家竟然攀上了親,所有情況都摸清楚了。既然知道那些不是好貨色,你又在貢院,我當然只能把杜家母子盡快接出來,只是沒想到杜秀才一出貢院就回去了。”
和邱四海被困在貢院中,和外界沒法聯系,如此就沒辦法知道杜家的變化一樣,汪孚林因為比那些散場的秀才們晚了六天出貢院,而后又被凃淵派人接了過去問周叢文的病情,緊跟著又被周家來人千恩萬謝纏住了許久,當天夜晚才回到察院,這才得到杜家三口人已經被接出來的消息。等到今天好容易和小北見面,他就發現,他這個太能干的妻子竟然不但把杜家三口人給弄了出來,還靠著安排杜家三口人離開作為誘餌,通過那輛車引出了大同村中的幾個海盜,半路上又是埋伏,又是陷阱,把人一網打盡不說,連邱四海也拿了!
“我當然不是怪你,你動作萬一慢一拍,說不定杜茂德就被他們裹挾走了,而若是留下邱四海一個人在外頭,他要是跑了,呂師兄他們那兒的問題就大了。”汪孚林嘴里這么說,心里卻在迅速思量此事后續應該怎么處置。畢竟,呂光午和鄭明先等人至今還沒消息送來。
“就是這道理。不過杜茂德也說了,來的都是邱四海的心腹,那天晚上為了攔截他,應該人都到齊了。大同村里我也確認過,再無外鄉人逗留。”
“嗯……話說杜茂德那么聰明的人,就沒問你這些人救他是圖個什么?雖說有徐生那封信,可他只怕連徐生是誰都未必知道。”
“你這就錯了。杜茂德已經猜出來了。”見汪孚林滿臉驚yà,小北就微微一笑道,“新跟了一位身在官場的好東家,又肯為了他一家安危如此奔波,除了剛剛到廣府巨室潘家主持公道,給身邊新聘的幕僚徐秀才洗脫污名的廣東巡按御史汪爺,還會有誰?”
咳咳咳——
汪孚林被這個出乎意liào的回答給嗆著了,但那是因為小北這說法,真要說意外,他卻也不覺得。如果連那么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杜茂德當初又怎能在那些海盜當中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