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離開內閣出會極門時,正好和去給張居正稟報譚綸死訊的小吏擦身而過。盡管覺得那人步履匆匆,應該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在這宮城之內只是個七品芝麻官,因此自然不可能攔下對方詢問。而張居正說是給他假,可他想想自己到底還是都察院的人,這么大的事情總不能不對本管上司言語一聲,出宮之后就又折回了都察院,再次去見了左都御史陳瓚。
他原原本本將之前張居正召見的經過說了,最后撂出張居正批假的事,這才等著上頭老爺子的答復,這一等就是足足好一會兒。
七十出頭的陳瓚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高官之中年紀最大的人了,但若是說資歷,有心人就會注意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因素。因為這位左都御史,同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也就是說,張居正、殷正茂、陳瓚、汪道昆、凌云翼、劉應節,這幾個或在中樞,或在地方為督撫的高官,全都是嘉靖丁未科的同年。所以,這也是傳聞中剛正廉明的陳總憲老爺子,對汪孚林的態度有點雷聲大雨點小架勢的最大原因。
當然,相比其余幾人當初都是二十出頭就中進士的優勢,陳瓚大器晚成,四十二歲才中了三甲同進士,而且名次還在倒數。當然,那一屆的有趣之處不止如此,劉應節排在倒數第九,殷正茂排在倒數第十二,相形之下陳瓚這個倒數二十五也不算什么。但如果算升官步伐,起頭就只是外放縣令的陳瓚卻絕對算不上慢。而他固然不善爭論,又從來不和人敘什么同年交情,看似油鹽不進,但卻絕不僅僅是個倔老頭。
“你去廣東,來回奔波上萬里,首輔準假也理所應當。不過,廣東道總共就七人,如今一人巡按,你再告假,時間若太長則耽誤正事,給你二十日假,二十日后,你準時銷假回來上任。”說到這里,陳瓚又補充了一句,“上呈首輔的陳奏,你也另抄一份給我存檔。”
汪孚林本來只是想著,如果陳瓚真的等到張居正吩咐才得知給假的事,未免會留下他拿著首輔壓人的印象,這才來見一見老爺子,還做好了陳瓚萬一不準,他就竭盡全力軟磨硬泡一下,誰想到陳瓚竟然也這么痛快就批了!呆了一呆之后,他立刻趕緊答應,隨即又表現得略有些遲疑地問道:“那廣東道掌案御史錢侍御那里……”
之前汪孚林從都察院被張居正使人叫了過去,這自然也驚動了陳瓚——畢竟老爺子之前才醒悟到按照規矩,自己應該等代表天子的張居正見過汪孚林之后,再接見汪孚林——所以,得知汪孚林是去見廣東道掌案御史錢如意,到了門口突然被叫過去的,錢如意和經歷司的杜都事還為此有些嘀咕,他心念一轉就開口說道:“你且先回去就是。”
錢如意此人雖說以資深為掌道御史,對新回來的巡按也有管轄權,但做得太明顯了。既然其在都察院既是年資已久,也該到了外放的年限,是該看一看廣東的分巡道是否出缺,給一個分巡道,這也差不多與其政績匹配。
一大早先是去了都察院,而后又進了一趟宮,回來又去了一趟都察院,饑腸轆轆的汪孚林看看已經錯過了午飯,干脆先找了家小館子填飽了肚子,這才回到了汪府。然而,他才剛在門口下馬,就只見芶不平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低聲說道:“小官人,之前狀元公聽說你回來了,帶著沈公子一塊過來找你,沒想到恰逢譚府來報喪,老爺和二老爺以及四老爺擔心譚府就長公子一個,喪事難辦,就一塊去了譚府,狀元公則是帶著沈公子回去了,等成服之后再去吊祭。”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汪孚林滿臉呆愣,他連忙半是攙扶半是呆愣地把人往里帶,隨即親自伺候汪孚林換了一身素服——汪孚林之前從徽州日夜兼程地陸路趕回京城,箱籠還在水路運河上,所以這衣裳是汪道貫早年留下的,眼下自然顧不上那么多。等到他再次帶著汪孚林出門時,就只見這位小官人垂下眼瞼半瞇起眼睛,卻仍舊掩飾不住那眼中的一抹水光。
兩日前,汪孚林才剛來過這里,那時候譚綸雖說已經病入膏肓,卻還打起精神和自己說過話,如今再來,譚府門前已經掛上了兩盞象征喪事的白燈籠,仆人們多半在腰中系了白色的孝帶,至于五服之內的親屬,則要等小殮、大殮之后,才會換上各自的麻衣孝服,他只覺得世事滄桑,不外如是。此時一眼望去,譚府看上去和平日里并無不同,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喪事而顯得有些忙亂。不多時,就有人帶著汪孚林來到了一間小花廳。
“子理兄的夫人,也就是你的母親早就過世了,如今身邊的姬妾也都遣散,你兩個弟弟又還在趕過來的路上,你身為長子,接下來要哭靈,要答謝吊唁賓客,妻子又不在京師,只怕這家里的事情你也全然顧不上。這樣,我讓仲嘉留在譚家幫你打理喪儀雜務,如此你就可以少分點心。”
一進門,汪孚林就看到汪道昆正在給人出主意,而譚獻渾渾噩噩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剛剛那番話。晚來一步的他本想問為何不讓汪道貫這個新進士留下,可隨即就想到汪道貫還有新進士恩榮宴等等諸多應酬,十有八九還要去參加館選碰碰運氣,他就改口說道:“伯父,首輔大人和陳總憲正好批了我二十天假,大司馬生前于我有賜字贈劍之情,我也留下幫譚兄一點忙吧。”
至于張居正交待的事情,先捎信回去讓陳炳昌打個草稿就行了!
父親在見了汪孚林兩日之后就撒手而去,譚獻最初也覺得若非自己當初卻不過情面領了汪孚林來,父親可能不會這么快辭世。可如今訃告發出的第一時間,汪家人就立刻全都來了,他此刻醒悟過來之后,心頭又不禁有幾分感激。
昨日譚綸在難得清醒后讓自己送出了那封給張居正的私信,又指點自己說,凌云翼、張學顏等人全都是張居正頗為看重的人,自己臨死力薦,日后人家總會記得好,對譚獻兄弟三個更會有些香火情。至于張居正,也許會因此更記得照拂譚家子孫。
而這些,何嘗不是因為汪孚林出的主意?
因而,想到之前譚綸直到病勢確實沉重之后,才讓人往老家捎信,讓他那兩個弟弟帶著媳婦過來,他自己的妻子原本也在老家照顧他的兒子,這次也會上京,他使勁定了定神,擦了擦眼睛之后,就鄭重其事地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仲淹叔父和世卿賢弟了!”
對于汪孚林莫名其妙多了二十天假,汪道昆雖覺得奇怪,但眼下卻也顧不得這許多。考慮到有經歷過喪事的汪道會出面,又有汪孚林幫手,譚家這場喪事理應能夠順利一些,但得知譚綸姬妾全都被一個不留地遣散,如今內宅無人坐鎮,眾多仆婦和丫頭萬一有個偷懶耍滑,或者夾帶東西逃走的丑聞,那未免有傷譚綸清譽,因此,他在離開譚家之后又折返了回來,提醒譚獻在仆婦中挑個最可靠的老成仆婦,在內宅掌管對牌。
既然在譚家幫忙,沐浴小殮、大殮、蓋棺、設靈床等等,汪孚林自然一一參與。但平生第一次經歷古人喪事的他大多數時候純粹只是個幫忙的角色,但總比滿心哀慟的譚獻要好些。只是想到譚綸官當到這么大,卻并未有親戚族人跟到京師,只有一個長子在身邊照顧,他心里就忍不住嘆息。
傳說中譚綸雖不比胡宗憲貪婪斂財,卻也并不是分文不取,可他在譚府呆了兩天,卻發現譚家父子全都是對金錢沒有太多數目的人。之前譚府一應銀錢往來,竟然全都是由管家掌管,譚獻這個當兒子的連家里還存著多少銀子都不知道!
好在譚家那位老管家并不是仗著主家之勢在外大放高利貸,關說人情,四處與人交結的滑胥之輩,但年紀一大把,也談不上什么精心打理。當汪孚林拿到賬冊的時候,看到堂堂已故兵部尚書賬面上總共就一千一百多兩銀子,其中好些還沒收回來,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問之后才知道譚綸的俸祿就那么一點,人情來往又多,仆婢花銷不少,如若不是已故譚夫人在京師曾經開了一家狀況不好不壞的脂粉鋪子,這喪事也就根本沒法辦了!
好在壽材譚綸早就準備了,不用臨時去找,其他的有汪道會操持,因而汪孚林干脆直接越俎代庖坐到了帳房里,專管往來銀錢清算。當第三日正式開始接待外來賓客吊唁時,第一個來的竟然是當朝首輔張居正。聽到消息,仍在帳房親自打算盤的汪孚林愣了一愣,卻沒有出去。畢竟,外頭迎來送往的事情自有汪道會負責,他沒必要去出這風頭。因此,他隨手在賬冊上勾了一筆,對一個來聽回話的小廝說道:“請老管家過來一趟。”
張居正和譚綸私交極好,之前也來過很多次,如今舊地重游,老友卻是天人永隔,他心頭自然不免感傷。見出來迎接的是汪道會,盡管早知道汪道昆讓堂弟和汪孚林一塊在這幫忙,他心里還是對譚綸生出了幾分不以為然。就算兒孫不成器,多留幾個人在京城,又豈會如今辦后事的時候捉襟見肘?心里這么想,一路入內的時候,他少不得詢問汪道會一應喪儀安排,聽到都還井井有條,他方才環顧左右又問了一句。
“汪世卿聽說也再次幫忙?”
汪道會卻猶豫了一下,直到發現張居正臉色有點不好,他才低聲說道:“正在帳房里。大司馬生前不大在乎身外之物,所以賬面沒剩多少錢……”
本朝大臣治喪的時候,身無余物可供治喪的比比皆是,張居正沒想到譚綸巡撫總督當過好幾任,竟然也會落到如此地步,登時愣住了。他此來本也準備了一份豐厚的賻儀,當即就頭也不回地對身后跟隨的游七說道:“游七,你去一趟帳房,親自把賻儀交到汪世卿手中。”
聽到張居正竟然如此吩咐,游七不敢怠慢,立刻答應一聲匆匆離去。而他一走,張居正隨著汪道會一路來到靈堂,拈香祭拜過后,竟是不由得撫棺發呆。面對這一幕,汪道會又不敢催,又不敢勸,而譚獻除卻哭拜,那就更加毫無主意了。哪怕汪道會平日里和文人雅士相交時,三兩句話就能讓人如沐春風,這會兒卻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有些后悔聽憑汪孚林窩在帳房中不露面,以至于現在連個出主意的都沒有。
而帳房中,當正在對譚府那位老管家交待兩筆開銷的汪孚林看到門簾一動有人進來時,當即抬頭往外看去,卻發現來的是一個身穿素服的中年人。乍一看去仿佛是個隨從,但只看其不經意中流露出幾分居高臨下的氣息,竟是他當初帶著沈懋學沈有容叔侄造訪張府是照過一面的游七!
他還沒開口說話,同樣回過頭去的老管家在一愣過后,立刻笑容滿面地叫道:“游七爺怎到了這里來?”
汪孚林心里想的卻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上次是當面不識仇人,這次他卻已經從南京守備太監張豐口中聽說當年舊事,而后又在南京多停留了三日,派人到孟芳府中打聽,基本上完全確定了四年前游七確實在鄉試期間逗留。為此,他在剩下的時間里不得不日夜兼程,險些沒跑死馬!
而游七見到汪孚林,心里也同樣直犯嘀咕。他之前在萬歷元年于南京鄉試之際攪動風云未果后,就去江陵府送信給張家老太爺老夫人,還聽老夫人提起過汪孚林幾句,回京之后汪孚林已然金榜題名,卻一直都沒有派官,甚至還到遼東去兜了一圈,他與其沒什么關聯,見過一面后,自然是幾乎就要把此人忘了。
可汪孚林沒官沒職,回徽州老家又同樣不消停,到廣東當個巡按御史,那就干脆攆跑了兩個布政使。當年他在南京的那點舊事,少不得又被勾起了回憶。這么一個會惹事又不怕事的家伙會不會知道,當初鄉試的時候險些被自己算計入彀?
“原來是游七爺親自來了。”
游七悄悄打量了汪孚林幾眼,卻沒想到對方也如同那老管家似的招呼自己。他沒怎么理會那老管家。當初譚綸在世的時候,他看在那位兵部尚書的面子上,照顧照顧譚家的產業幾筆生意,讓這位老管家能維持住譚家的吃用開銷,如今譚綸一死,總會人走茶涼,他又怎高興再和一個下人假辭色,沒來由失了身份!
他當即打哈哈道:“怎敢當汪侍御如此稱呼?只叫我游七便是。首輔大人讓我親自把賻儀送來帳房,還請汪侍御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