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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讓游七這么個大總管親自來送賻儀,還指名送給他這么說,張居正是知道他坐鎮譚府帳房的事情了
汪孚林心中轉過這么一個念頭,可當他看到那位老管家被人忽視之后,那張尷尬中流露出幾許悲涼的臉,縱使他早就在心里把游七劃歸到見風使舵絕不可交這種類別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幾許鄙薄。張居正都親自來吊唁譚綸了,你一個下人面對譚府管家就這態度見游七鄭重其事地遞過來一個白色的信封,他伸出雙手接過,隨即就對老管家道:“勞煩管家拆開,我幫忙寫一筆給你入賬。”
原以為自己會徹底被人撂在一邊,聽到汪孚林這么說,老管家登時如釋重負,連忙答應一聲,卻是四處翻找出了裁紙刀,用極其小心翼翼的動作裁開了信封,取出了里頭的一張銀票,卻看都沒敢看一眼,恭恭敬敬雙手呈給了汪孚林。見他如此光景,汪孚林笑著點了點頭,瞥了一眼那一百二十兩的數字,他就立刻在賬冊上記錄了一筆,這才又側頭看著老管家。
“這是譚家的喪儀,我到底是外人,不好去親自拜謝首輔大人,就請老管家去譚大公子那言語一聲,他作為喪主,該多給首輔大人磕幾個頭拜謝才是。你再對我仲嘉叔父說一聲,麻布素服都已經齊備,至于佛道法事這一項,我吃不準,還請他拿個主意。”
老管家連忙點頭:“是是是,如果真的要請,那就應該請大隆善護國寺的智永大師,白云觀的真常道長。”從前,譚家對外應酬別家的婚喪嫁娶,都是他備辦。此時話一出口,他注意到游七嘴角毫不掩飾的譏誚冷笑,頓時臉色通紅。就賬面上那點銀子,怎么支撐得住佛道兩邊法事的開銷如果不是張居正帶頭送了這樣一筆賻儀。到時候各家應該也不會少,主人這后事就沒法辦了
想到汪家人之前已經對他承諾過,如果錢不夠,就自掏腰包墊付,如今游七不過是代張居正送賻儀來。卻是這般涼薄態度,老管家想起往日對方在自己面前素來笑臉相待,只覺得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離開的時候心頭不無屈辱。雖說他也知道譚綸這棵大樹一倒,譚家露出頹勢便不可避免,可相較于汪家這幾人主動登門幫辦喪事的熱心,游七這等貨色簡直是可憎
老管家走后,汪孚林卻在顛來倒去地看手中那張銀票。盡管徽商三大家程、許、汪鋪開的銀莊票號網絡已經漸漸鋪開到東南的浙江、南直隸、福建、江西、廣東,但一直都很謹慎地沒有向山東乃至于北直隸擴張。所以,他看到那印著隆盛銀莊四個字的銀票。想起這幾天入耳的各種消息,心中知道這是晉商的產業,背后便是張四維。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像剛剛發現游七沒有隨同離去似的,面帶詫異地問道:“游七爺不去陪著首輔大人”
游七正等著汪孚林和自己攀談,聞聽此言,他險些沒被噎死。別人看到自己都是恨不得貼上來,汪孚林卻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這分明是瞧不起人而且,此時此刻細細品味這游七爺三個字。他竟是覺得那完完全全是戲謔想到這里,他也懶得解釋張居正這賻儀還有什么深層次的意思,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汪孚林之前在南京和張豐的那次見面,不但敲定了張豐代替張宏入股。張宏還吐露了如何把孟芳拉下南京守備太監這位子的計劃。至于李言恭那邊,他則是耍了個花槍,以神秘兮兮的所謂京城消息,孟芳那邊可能會遇到點事,把這位臨淮侯暫時糊弄了過去。因為他去見了金陵盛家的盛老爺子,談妥了張豐的事。李言恭占股最少,而且新近襲職,朝中關系都還正在恢復,又被蒙在鼓里,也只能暫且接受了汪孚林的說法。
因此,游七前腳一走,他揣上那張銀票,就立刻出了帳房。也許是因為游七實在心頭氣惱,竟是根本沒有注意他遠遠吊在后頭,等來到靈堂時,更是直接闖了進去。看到這一幕,緊隨其后的他哂然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才剛到靈堂門口時,他就看到張居正撫棺發愣,汪道會滿臉為難,譚獻身邊陪著長跪于地的老管家,主仆倆全都是哀聲痛哭,進了靈堂的游七顯然沒料到這狀況,竟是有些手忙腳亂。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抬腳進了靈堂,他卻沒驚動張居正,而是徑直來到了譚獻跟前。因為站著不方便,他就索性對著譚獻跪坐了下來,低聲勸解道:“譚世兄,今天首輔大人是第一個來吊唁的,你還請先節哀。要知道,首輔大人不但是大司馬生前的摯友,也是長輩,今日前來不但是念舊情,也是對譚家子孫的期許。你身為譚家長子,應該明白首輔大人這一番心意才是。”
剛剛老管家過來,雖說小聲告知了張居正那份豐厚賻儀,但也因為游七的輕視悲從心來,對著譚獻大哭一場,以至于原本稍好一點的譚獻又哭了個昏天黑地在腦子不算最聰明的他看來,除了在張居正面前表現出對父親去世的悲慟,他也沒有更好的表現方法。可此時此刻,汪孚林這一點撥,他就終于醒悟了過來,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膝行幾步上前,有些結結巴巴地勸起了張居正,也說了不少譚綸臨終前的事。
雖然他說的都是些譚綸最后日子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很多甚至都只是小細節,但張居正卻回過神來細細聽了,到最后便終于收回了按在棺木上的手,沉聲說道:“子理兄的謚號,我自會讓人草擬最好,其余哀榮我也會一并向皇上陳奏。你身為子理兄長子,就把譚家的擔子都挑起來。”
說到這里,張居正方才看向扶著膝蓋正要站起身的汪孚林:“世卿,將賻儀冊子公布出去,省得有些人來送禮時還要四處打探。”
汪孚林剛剛在帳房故意冷落游七。就是擔心這家伙誘導他曲解張居正的意思,如今聽到張居正主動吩咐,他就省心多了,立刻起身答應。既然弄清楚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又暗示了譚獻在張居正面前表現出一點譚家當家人的擔待,他就不繼續多呆了,當即告退出去。他這一來一去,汪道會終于品出了幾分滋味來,哪里會去搶譚獻的風頭。頂多從旁幫著說上一兩句到點子的話。
一時間,在靈堂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游七終于成了最尷尬的那個人。為了張居正一會兒不至于認為自己踏入此間太過輕狂,縱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悄然后退。可就在他一只腳要退出門外的時候,冷不丁只聽得一個叫聲。
“游七爺,您也來吊唁老爺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發現叫人的赫然是那位老管家,游七簡直又驚又怒,尤其是看到張居正突然扭頭看了過來,發現是他時眼神驟然轉厲,他簡直頭皮發麻。都不知道怎么解釋。就算他說自己進靈堂是想勸解張居正,可眼下哪還有他說話的份他若辯稱仰慕譚綸的威名,也想跟著上一炷香,可這種借口放在任何其他官員身上都可以行得通,但在張居正眼里,他不過是一個下人而已,哪有這資格
更何況,讓譚家人稱一聲游七爺,還問他是否來吊唁,張居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聯想。他就更加倒大霉了剛剛真不該太小看了這老家伙
張居正見游七臉色變幻不定,到最后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他臉色冰冷,沉聲喝道:“退下”
這在老管家聽來。無疑是張居正庇護隨從的意思,但在游七聽來,卻簡直如同宣判。張居正對于信賴的親信和下屬往往會痛罵不留情,可對于真正切齒痛恨,甚至于除之而后快的人,張居正在人前的反應卻素來比較克制。比如當年對身為自己門生卻上書彈劾自己的前遼東巡按御史劉臺,張居正在天子面前就不是表現出對劉臺的疾言厲色,而是表現出悲涼,干脆辭官以挾。
可在眼下求情無疑是極其愚蠢的行為,游七只得磕了個頭,這才倉皇退出了靈堂。站在外頭那并不熾烈的陽光下,他心里飛快思量著,一會兒該如何補救剛剛的失誤。可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外間就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
“冢宰,大司徒,靈堂到了。”
游七在外八面玲瓏,只聽到這兩個稱呼,就知道來的是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殷正茂。按理說位于這個層次上的高官,他幾乎談不上太大影響力,可這兩人上位過程卻和別的尚書不同,他自不會怕了他們。可是,眼見得是汪孚林親自引了兩人進來,他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擔心汪孚林開口說什么,卻沒想到汪孚林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就請了那兩位尚書進去,隨即轉身就走,不多時,竟是又引了次輔呂調陽和左都御史陳瓚進來。
知道是張居正帶頭先來,其余高官這才一一親自前來吊唁,游七只希望張居正盡快出來離開,不要讓人知道之前發生的那一幕,省得接下去某些小官也跑過來吊唁,到時候露出端倪,他就斷了在某些官員面前耀武揚威的本錢,而那不但是一條最大的財路,還意味著他的面子。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呂陳二人之后,汪孚林再次引了兩人過來,卻是三輔張四維以及刑部尚書王崇古。盡管汪孚林看上去很恭敬,張四維和王崇古也對汪孚林頗為客氣,但游七是什么人他當然知道,王崇古老早就看上了譚綸這個位子,再加上譚綸老而多病,在兵部的事務多半都是汪道昆代為打理,所以王崇古和張四維舅甥倆一度想要把汪道昆給排擠走,不成之后就把氣撒到了頗得張居正青眼的汪孚林身上,結果卻反而賠進去兩個布政使。
因此,見汪孚林把兩人讓進靈堂之后,立刻嘴角一挑輕哼一聲,分明剛剛只是勉強虛與委蛇,他終于在心中生出了一個主意。張居正如今顯然對汪孚林觀感不錯,那小子也不是會輕易犯錯的人,可王崇古和張四維卻顯然與其不共戴天,他何妨來個驅狼吞虎至少張居正目下來看對張四維還算滿意,當初更是將其援引入閣,他要搭上張四維的線可謂輕而易舉
如此想著,他一點都沒注意到,這一次汪孚林卻跟進了靈堂去。而不多時,張居正終于從靈堂中出來,身后還跟著亦步亦趨的張四維。他連忙恭順地垂手候在一邊,等到跟隨出了譚府之后,伺候了張居正上了八抬大轎,深知張居正恐怕還沒消氣,這時候謝罪只會惹來更大的怒火,再者張四維就在后頭不遠處預備上轎,他愣是沒敢提剛剛那一幕半個字。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張居正在落下轎簾之前,卻是冷冷撂下了一番話。
“剛剛譚家那管家特地來解釋,說是從前你幫譚夫人名下的一家脂粉鋪子拉過幾回生意,他對你感激涕零,剛剛不過是忘乎所以,這才一時失言,把平日里的稱呼都給帶了出來。原來你在京城當中手眼通天,還有這樣的面子,游七爺三個字倒是名副其實。”
游七簡直覺得這解釋比抹黑誹謗還要恐怖,一時臉色發白。眼看張居正就這么放下了簾子,再也沒有只言片語,他只覺得渾身半邊冷半邊熱,直到轎子前行了好幾步他才趕緊追上。等到轎子停在長安左門,張居正徑直換乘宮中賞下的凳杌入了宮去,游七正滿心糾結,突然只聽到身后傳來了呵呵一聲笑。扭頭見是張四維,他連忙垂手行禮不提。
“那譚家老管家是糊涂人,剛剛在靈堂那解釋嚷嚷得人盡皆知,也難怪元輔不高興。”張四維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見游七面色發苦,他就意味深長地說道,“倒是那位在譚家幫忙的汪侍御,似乎和譚大公子主仆都很熟啊”
果然是汪孚林
即使沒有張四維,游七也早就把這筆賬算在了汪孚林頭上,此時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見張四維微微一笑,抬腳就要進宮,游七突然出聲說道:“還請閣老替我在元輔面前多多美言兩句,游七感激不盡。”
只要閣老肯和我聯手,那汪孚林算什么
張四維刻意挑撥,等的就是游七這句話。他心領神會地瞇了瞇眼睛,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是元輔腹心,一時雷霆過去就好,病急亂投醫找人說情反倒不美,日后反省就是。”
此事你盡管放心,我自會在首輔面前為你轉圜
話里藏話的對答之后,張四維入宮,留在原地的游七則是狠狠捏了捏拳頭。譚綸一死,汪道昆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他就不信張四維的舅父王崇古那么老謀深算的老狐貍,還挑不出只會傷春悲秋的汪道昆一丁點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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