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其他辦法,汪孚林自然不想供出何心隱的存在,但如今京師赫然要經歷一場狂風驟雨,何心隱早已卷入其中,而且幕后黑手都已經約見過了這位夫山先生,他不說,日后那個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人萬一被拿下時,也同樣會吐露出來,他還不如指望一下張宏。因此,他很爽快地將人名給說了出來。
至于如何結識等等,有當年他在龍溪村祭祀胡宗憲的一面之緣,卻也大體說得過去。而高拱的文稿,他按照自己之前和小北商量的緣由,只說是因為徐階和張居正的師生情分,何心隱進京之后聽說自己深得張居正信賴,就根據舊日因緣悄悄找到自己,捎了這么一張東西,希望他能夠想想辦法。
既然和汪孚林前后不止打了一次交道,對于這樣的前因后果,張宏自然還是比較相信的。最最重要的是,汪孚林還手書引薦字條一張,引他去那家客棧直接見人。
盡管張宏是中官,但出自內書堂的他不但識文斷字,而且歷來內書堂都是以翰林為教習,九歲進內書堂的他從起點來說,甚至就要高于很多民間學子,因此對于天下名士,他自然無不熟悉。何心隱當年曾經在胡宗憲幕府,又曾經在徐階左右,分明堂堂解元卻不肯參加會試,這些年或鄉居故里,或游歷天下,他也有所耳聞。因此,當調動自己下頭得力人手,最終在天還沒亮時敲開了何心隱的客房,進入其間時,他看到那干瘦老者時,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都說此老壯年時曾經仗劍游歷天下,他還以為是如何魁梧挺拔,可如今乍一眼看去,竟是和尋常村夫沒什么兩樣。
何心隱早就一直準備好了有人來見自己,因此,當張宏也不報來意,而是直接遞上了一張字條時,他低頭一掃便稍稍改換了表情,隨即拱了拱手道:“原來是司禮監秉筆張容齋公,失敬了。既然有汪世卿的引薦,那我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了。”
張宏如今時間緊急,也不耐煩客套,因此,何心隱開門見山地說了在靈濟宮時和自稱張誠的人相約見面的經過,他聽得極其仔細,當聽到那人竟直接向何心隱索要高拱的文稿,他忍不住立時問道:“那東西呢?你給他了?”
“容齋公,那人若只以我性命要挾,我自可不顧,可他卻以我那些子侄學生的性命要挾,我和高新鄭又沒有多大交情,這東西我拿在手里也沒用,自然只能交了出去。”何心隱頓了一頓,見張宏臉色不大好看,他就又繼續說道,“那人面白無須,額頭很高,下頜偏尖,一邊顴骨微微有些凸起,臉上沒有什么黑痣之類的明顯特征,但坐著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抬高右肩,常常雙腳交叉。聲音是純粹的官話,但并不尖利,仿佛是特意想要聲音低沉一些。”
這些特征,別人聽在耳中,絕對不會有什么感覺,但張宏卻不一樣,只從何心隱的描述之中,他就能在心里刻畫出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
那根本就不是張誠,而是張鯨!
雖說他名下的徒子徒孫遍布宮中,少說也有上百,但他是什么人?別說那些早就官至太監這樣高位的,就是底下的答應長隨,他也一個個全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張鯨自從入宮便歸入他名下,最初從各種打雜開始學起,又在他身邊伺候多年方才調去了小皇帝身邊,其人形貌以及習慣他又怎會不知道?
而且,張鯨最好爭強斗狠,雖和張誠同侍朱翊鈞,彼此之間卻常有齟齬。張誠之前終于成功挽回了馮保的信任,拿下了內官監掌印太監的名分,而張鯨卻仍只掛了個御用監太監的虛名。因為被壓過了一頭,張鯨也不知道在他面前吹了幾次風,想要躋身司禮監,在他表明只要馮保點頭,余下之事皆無問題之后,轉而搭上了徐爵,甚至把侄女都送給了徐爵為妾。所以,如果是張鯨在背后設計此事,他倒覺得比張誠所為更可信!
“何先生應該不想留在京師這波詭云譎之地吧?”
“那是自然。”何心隱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隨即便開口說道,“說實話,我之前兩天大張旗鼓拜訪了那么多人,就是怕有人想要滅口。可即便如此,飲食中被人下藥,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一邊說一邊朝桌子上一碟動都沒動過的綠豆糕努了努嘴,這才哂然笑道:“張公公如若有興趣,不妨將這東西帶回去,藥老鼠想來是再管用不過的。”
張宏這才意識到,何心隱能夠聞名天下多年,不單單是文章學問,以及那離經叛道的腦袋,還有其判斷力也不同凡響。他剛剛在發現是張鯨卷入其中時,一瞬間動過殺心,可眼下便完全打消了這年頭。這些名士哪怕再有什么不好,皇帝可殺得,閣老督撫可殺得,唯獨他這樣的司禮監秉筆不能動這個殺手——而且,他又不是做事全無忌憚的馮保,沒必要為了名下一個膽大包天的干兒子就做這種事!
因此,他當機立斷地說道:“何先生既然在京師呆得不痛快,那我立時派人送你出城。只不過,也請何先生能夠體諒一下我的難處,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今后請不要再來了。前事我自然會妥善處置,將來絕不會有人再危及你的子侄學生。這一點,汪世卿也能做個見證。”
要是換成別人,被人如此脅迫到了京城,而后又這樣形同驅逐地“禮送出境”,必定會雷霆大怒,可何心隱卻早已過了那等注重表面的年紀了。呂光午竟突然來到京師,分明是為了他而來,這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而汪孚林竟然找了張宏這么個既有實權,說話做事也比較實在的大珰來,那更是讓他心中感動。要知道,這年頭的士大夫,暗地里可以給那些權閹寫墓志銘,當面卻全都冠冕堂皇得和人劃分界限,汪孚林把這層關系暴露給他,可謂真心實意。
既然從根本上給他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哪里還會惦記細枝末節,當即沉聲說道:“京師是非之地,我本來也不想踏足,此去之后,自然后會無期。”
“那就好。”張宏不是沒有去設想何心隱和汪孚林合謀誆騙自己的可能性,但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馮保已經完全把矛頭對準了張四維,而假張誠真張鯨的可能性理應還只是自己知道,再加上何心隱所述種種關于見面的細節非常真實,故而他已經信了八成。此時他悄然出了客棧,等上了馬車,注視著自己的那些人將何心隱主仆三人送上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往阜成門送去,天亮應該就能出城,他就知道這邊的事情理應是不用自己擔心了。
畢竟,阜成門那邊值守的人便是他門下出去的尚膳監太監徐厚的弟弟,即便在這滿城風雨之際,怎也不至于攔阻他的人。
他是可以留下何心隱和張鯨對質,他是可以把何心隱帶出去,將整件事情始末公諸于眾,而后把尚未爆發的這件事給壓下來,但就如同首輔和次輔之間是天壤之別,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和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之間同樣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馮保既然已經在他面前誓言追查到底,他也就只能竭力把事情控制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之內,所以何心隱不愿意摻和,這其實再好不過。
“把之前客棧里收拾的那一盤綠豆糕給張鯨送過去,順便告訴他,有福客棧他不用再費神了。”
等到那個跟著自己三十年的老長隨應命而去,悄然回私宅的路上,張宏思量再三,覺得何心隱既然會找到汪孚林求助,想必這一趟離開,汪孚林自然也會得到風聲,因此,他思前想后,暫時沒吩咐人去給都察院的都吏劉萬峰捎信——在前一條信道已經不大安全的情況下,這樣的聯系還是越少越好。當他在派出多人混淆耳目之后,便扮成一介老仆獨自從后門回到了私宅。
都察院中,一晚上被人吵醒多次的汪孚林仍然沒能補眠成功,一大清早,他又是在一陣敲門聲中被驚醒的。當睡眼惺忪的他趿拉著鞋子開門,發現外頭的赫然是一手提著一個食盒,一手拎著一個有蓋小木桶,眼圈青黑的鄭有貴。雖說也挺同情這個因為自己而倒霉地受到牽連的白衣書辦,可整晚上沒怎么睡好,他這會兒的心情當然很差,語氣更談不上好。
“到底又怎么了?”
鄭有貴當然知道汪孚林那惱火勁從何而來,事實上,昨天晚上自己整整吵了這位掌道老爺兩次,而后自己回房后卻沒有輾轉反側,而是昏昏沉沉一夜睡到了天明,可起床時卻頭痛欲裂,他就知道自己恐怕是中了某種招。可是,他一丁點都不敢想那背后潛藏著怎樣的文章。
此刻,他看到汪孚林那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和困意,連忙低頭戰戰兢兢地說道:“掌道老爺,是外頭有您家里的人來送東西。說是您在都察院值夜,特意給您送了做好的早點來,人送到門口,小的親自去取來的。”
雖說汪孚林的吃貨名聲如今在都察院也頗為有名,自家的廚子更是成天絞盡腦汁翻花樣,可汪孚林怎么都不覺得,在這種大早上,小北會專門派人送早點慰問。就算是如今這天氣,沒有特別保溫措施下,要真從家里送什么東西過來,半路上早就都涼了,再說他頂多在這里再窩兩夜而已。他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打發走了滿腔睡意,這才吩咐道:“拿進來放在桌子上。”
鄭有貴慌忙進屋放下食盒和木桶,卻沒敢去開蓋子,這也是他從別的吏員那早就學到的規矩——事實上他接了東西帶進來時,就沒敢瞅瞅里頭都是什么,畢竟萬一是汪家除了早點還送了其他東西來呢?等他殷勤地伺候了汪孚林洗漱之后,見其自顧自地去開了食盒的蓋子,他正要悄然退走,卻沒想到汪孚林徑直招呼道:“這一包核桃酥,你帶回去給其他人分了。”
“多謝掌道老爺。”鄭有貴知道有這話,便是汪孚林真的不計較昨晚之事,慌忙上前接了那一大包點心,這才輕手輕腳出了門去。
而等到人一走,汪孚林把食盒里頭那些碟子和碗都一一拿出來,果然在最下頭一層的碗下頭發現壓著一張紙。紙上是小北那娟秀的筆跡,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妻子在抱怨他連著兩天都沒回家,所以送了點心來慰問,可其中不經意地說到家中熟識的一位長輩一大早從京師打道回府,他就頓時如釋重負。
何心隱可算是離開了!而既然有他這個知情者,張宏又不是那種草菅人命的太監,理應不至于做出殺人滅口的事情來!
即便這只是一封看似平平無奇的家書,但既然眼下時辰還早,大多數御史尚未到都察院,他便索性將信燒盡,又將灰燼細細碾碎,均勻撒在了屋子四周,徹底“毀尸滅跡”之后,隨即才去洗手享用自己的這份早飯。雖說都是涼了也不要緊的干點,可畢竟是廚子根據他的口味精心做出來的,而木桶中涼透的豆花嫩滑爽口,即便不放糖,也沒有用辣油提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而當一口氣填飽了肚子之后,他的困意也總算削減了許多。
這時候,他便能夠定下心來思量接下來如何應對。畢竟,高拱的專斷和跋扈已經是過去式了,而且高拱擔任首輔的時間不長,人們對比張居正這些年的獨斷專行,鉗制言路,反而會同情高拱,甚至于懷念高拱。所以,如果張四維竟然因為高拱的文稿而被排擠出內閣,又或者是如同當年高拱似的被勒令致仕閑住,反而還會引來別人的同情,日后反而會被所謂的士林清流推出來東山再起。
盡管他也很希望張四維就此倒臺,可一想到如此一來,張四維說不定還能刷出一個忍辱負重,含冤被逐的成就,而張居正和馮保這一對組合絕對要再次被人暗地里甚至可能在明面上噴上一萬遍,他就不打算這么做。對付張四維這種人,不一棒子打死,決計后患無窮!
此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昨夜通過鄭有貴來試探自己的人是誰?
可不論如何,接下來卻都要靠自己了。
巳時過后,接見了下頭的試御史,匯總了當日公務之后,他屏退眾人,叫了鄭有貴來,才打算追問昨晚的事,卻只見外頭都吏胡全探頭探腦,立刻喝了一聲。
“胡全,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
胡全頓時有些訕訕然,慌忙現身出來邁過門檻進屋,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掌道老爺,是總憲大人吩咐小的來請您進去。”
汪孚林身為掌道御史,平日進出陳炌理事的正堂本就是家常便飯,此刻立時意識到胡全這態度有些不同尋常,立時追問道:“怎么,有什么事?”
胡全忍不住瞅了一眼外頭,見鄭有貴立刻知情識趣地快步退避出去,他仍然不敢擔保是否有人窺視或偷聽,便索性上前幾步,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一大早,有宮里的公公親自來見總憲大人。那位公公不是平素出來走動的那些答應長隨,而是司禮監太監孫得勝孫公公。我耳朵尖,遠遠聽到一句,說是昨晚張閣老那邊好像出了什么事,竟是被氣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