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張居正不在,盡管呂調陽告病在家,盡管自己如今算是內閣之中資歷最老排位最靠前的閣老,但張四維看著每日用驛站快馬傳遞給張居正去過目的那些緊要奏疏,只覺得自己這個即將榮升次輔的三輔簡直如同傀儡,比從前排名最后的滋味還要難受。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發現,之前覺得呂調陽擋了道,硬是將這位次輔給擠了下去,其實根本就是想差了。
只瞧呂調陽如今的光景就知道,這位是本來就想走,他那些畫蛇添足的舉動,反而是平白無故給自己添了個仇人!如今沒有呂調陽,馬自強和申時行又是新晉的閣老,很多壓力就需要他獨自來承受了。而且坐在首輔代理的位子上,卻什么都不能做主,什么都要仰仗張居正來批示,那還不如從前!
而最最讓他心情不好的,便是張家附近明目張膽的廠衛眼線,他甚至每日從家里來回內閣的路上,都能察覺到那些肆無忌憚的盯梢目光。盡管他早就知道馮保和張居正就是穿一條褲子的,可從前他在張居正面前事事順從,奉承殷勤,那時候就算廠衛真有眼線監視,他也難以覺察,又哪里像眼下這般,就差裸地提醒我正在監視你?
對于本就細膩多思的他來說,理所當然地便想到了那次派去高拱處探望取文稿,回程時卻遭遇劫匪的那撥人身上。
可自從那一次之后,他便嚇得不敢再和高拱有任何聯系。可現如今想來,如若那時候就真的是廠衛的眼線發現了他暗地里的小動作,何至于要等到現在方才發作?
既然想不通,而且也無法改變這種情況,張四維便竭力裝作沒事人似的,每日照常來往于家中和內閣之間。數日前的那場廷議,他人沒去,但對于結果卻并非不關心,他本以為是汪孚林借機對范世美報一箭之仇,可最終竟然演變成汪孚林對陣陳三謨,到最后汪孚林這個后起之秀竟然把左都御史陳炌給拉了過去,又成功獲得了大部分高官的支持,將陳三謨強勢打壓了下去,這樣的結局自然令他始料不及。
可意外過后,他便察覺到趁著此次六科廊受挫沉重,對他卻不無有利。
這一日白天,他召見陳三謨時,言行舉止便處處予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卻也不忘處處都把張居正給拿出來,一再強調張居正素來對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評價很高,信賴備至,直到最后,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笑著說道:“至于之前廷議上和都察院的那點爭端,不過小事而已,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須知汪孚林為人強勢慣了,什么都要出頭,有時候不免便不將前輩放在眼里。他卻不知道,此事與其說是你建言,不如說是元輔本意。”
這最后一句話簡直說到陳三謨心坎里去了。他那時候對張居正進言的時候,張居正分明還非常贊成,認為如此可以讓科道更加警醒,而且空出來的十個試御史名額,還可以用來施恩籠絡其他政績不錯的官員,可卻被汪孚林噴得體無完膚。可是,心里熨帖歸熨帖,他卻知道張四維是張四維,不能把人當成是他追隨的那位元輔,因此只是笑了笑表示接受對方的善意,可不敢隨便接話茬。但緊跟著,張四維說的話便讓他心中大動。
“元輔出門在外,某些事情未必知道,所以之前我將廷議時的記錄全都匯集成冊,讓人一并給元輔送了過去。”
陳三謨聽到這里,如果還不明白張四維那是在力挺自己,他就白在官場廝混了這么多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進士,排名恰是中不溜,不像汪孚林命那么好,能夠占據三甲頭名,但他那一屆卻是選庶吉士的,只可惜他的經史文章功底到底沒那么扎實,所以沒能留在翰林院,但他非常幸運地觀政兵部,最終留為兵部主事,而后又在科道遴選中成為刑科給事中。
從正六品的主事到從七品的給事中,看似一下子掉了三級,但不知道有多少六部主事愿意和他換。
七年的給事中生涯里,他從刑科給事中升為吏科給事中,吏科右給事中,左給事中,還去過朝鮮頒登極詔,最終擢升為吏科都給事中,赫然六科廊之首。但是,他在進士及第后的第十三年,竟然還只是區區正七品。而他的那些同年們,如許國早已在翰林院官至正五品,在外任上的更是不少都已經成了從四品的知府,三四品的分巡道分守道,如凃淵更已經官至按察使。可即便如此,他這個吏科都給事中仍然可以睨視這些品級上超過他一大截的同年。
如果他愿意騰出這個吏科都給事中的位子,立時便可以躥升到太常少卿、光祿少卿這種正四品正五品的高官!這便是在六科廊的資歷,這便是積累!
此時此刻,陳三謨便立刻欠身道:“多謝閣老明允。”
如果沒有張四維,他這次啞巴虧就吃定了,可如果張居正知道了這件事,那么等到這位首輔回來,他倒要看看汪孚林是否還能神氣!
既然不知不覺拉近了關系,張四維自然對陳三謨更加著力撫慰,等到事情議定之后,陳三謨告辭出了直房時,已經不見了之前的疏遠表情,下一次會揖的不少公務甚至都已經敲定了七八成。對此深覺滿意的張四維起身去了凈房如廁,等到再次回到直房案桌上時,他卻發現桌案上多了一樣東西。皺起眉頭的他隨眼一掃,登時被那熟悉的筆跡駭得臉色大變,一把抓起看了又看之后,他登時跌坐了下來,再也沒了剛才的大好心情。
這赫然是高拱的筆跡,是高拱文稿中的其中一張,而且不是他家里壓箱底的那些,他可以肯定之前從來沒看到過!
截了他東西的人在沉寂了這么久之后,終于開始準備拿這東西要挾他了嗎?
張四維死死捏著這張薄薄的紙,只覺得手上重若千鈞。如果張居正人還在京城,他可能會在權衡利弊之后,選擇犧牲掉自己和高拱多年來的聯系,把文稿全部拿出來,但即便如此,可能引起的后果也會是非常嚴重的,因為之前王崇古的事,張居正對他的信賴其實已經不如從前了。可如今張居正已經回鄉葬父,可以說他連這個拼死一搏的選擇都已經喪失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等著這個能夠在內閣中之指使人進他直房放東西的家伙來找他。
而且是在他已經分明被人監視的情況下來找他!
到底是誰?會不會根本就是馮保借機釣大魚?
心亂如麻的張四維有心將這張文稿毀棄,可思前想后,在摸不準對方目的的情況下,他還是最終將這張紙對折之后揣進了懷里,繼續沒事人似的處理政務。這一天恰是他在宮里輪值夜班,隨著太陽漸漸落山,馬自強和申時行都回了家,中書舍人們也漸次回去,白天人來人往頗為忙碌的內閣也逐漸安靜了下來。張四維草草用過晚飯,隨手整理了白天送來的公文,卻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看來,別人知道他晚上當值,又送了那樣一張文稿過來,絕對不會就這么算了,接下來只怕應該就是當面接觸了。
“閣老,文書房掌房田公公來了。”
司禮監之下,最重要的便是掌管收發奏疏的文書房,所以大多數司禮監太監都是從文書房掌房任上升遷上來的。有這么一層因緣,張四維對于文書房掌房自然頗為了解。如今那十個掌房之中,姓田的只有一個,那便是當初任過六科廊掌司,萬歷初年又升任文書房掌房的田義。可是,五十出頭早就不算年輕的田義既不是馮保的人,也不是張宏的人,據說這個掌房還是萬歷皇帝欽點的,一貫謹小慎微,從不曾作威作福,怎會是此人算計他?
張四維來不及細想,便立刻吩咐請進來。等到田義進了直房,他也沒有什么閣臣的矜持,非常客氣地問候了一聲,待正要試探對方來意時,卻只聽田義開口說道:“張閣老,司禮監馮公公和張公公差遣我來問一聲,之前廷議都察院那些試御史留用與否,吏部和都察院可有了最后決斷?還有,之前廷議的記錄可還在,皇上問起,馮公公和張公公正要進呈。”
此話一出,張四維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才告訴陳三謨,自己把東西放在驛站快馬傳給張居正的那些緊要奏疏當中送過去了,這會兒馮保和張宏就要進呈給皇帝?知道此事不容搪塞,他便故作鎮定地說道:“吏部那邊已經擬定了大考評等為中上,暫擬留用的試御史名單,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那邊也已經認可,正要進呈皇上。之前廷議的記錄應該還在,我這就派人找來。”
田義連忙欠身道謝,見張四維起身召了一個輪值的中書舍人進來,他突然又開口說道:“對了,馮公公和張公公說,聽說那次廷議記錄的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要他的原稿。”
張四維本來還有些慶幸,自己早就讓人留了抄本,可聽到那兩位要的是原本,他再看田義滿臉認真的表情,立刻就明白這不過是個受命于人的角色,這下子再也沒了任何僥幸。他索性打手勢讓那中書舍人暫且留下,這才淡淡地說道:“廷議記錄的原本,我已經令人快馬加鞭送了元輔,畢竟科道爭端茲事體大,需得元輔決斷。為了備查,我還令人原樣抄錄了一份,不知道這抄本是否可用?如若可以,就請田公公帶回去,如若不能,那我也愛莫能助了。”
田義確實是受命行事,并不知道此中名堂,可這會兒看到張四維先是態度客氣,此時卻多了幾分的意味,他就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背后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他素來秉持著與人為善的宗旨,如無意外,并不想和張四維這樣的內閣閣老起沖突,因此并沒有慍怒,而是和顏悅色地說道:“既如此,便請閣老讓人取來,我回去向馮公公和張公公復命就是。”
“既如此,那好,竇宣,你去取來。”等到那中書舍人去后,張四維知道從田義口中也撬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再加上心緒大壞,也沒有心情和這位顯然頗有圣眷的文書房掌房東拉西扯,隨口言語了一兩句之后,就借口事務繁忙去埋頭做事了。不多時,那中書舍人取來記錄,田義也沒有多停留,而是拿了東西便告辭離去。他這一走,那中書舍人非常善于察言觀色,立刻溜之大吉,張四維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馮保和張宏這是什么意思?一貫面和心不合的兩人莫非合流了?而且還全都懷疑上了他?
心煩意亂到毫無睡意的張四維一直捱到三更的更鼓敲響,這才鋪床就寢。可是,輾轉反側了也不知道多久,他卻依舊難以合眼,眼前和心里全都被各式各樣的猜測臆想填得滿滿當當。算算入閣之后這幾年,他只發現自己不但毫無所成,反而還將舅父王崇古給賠了進去,如今分明是暗地里做的那件事更是可能被人揭破,他可謂被人逼到了絕境。可以說,他這么多年仕途,如今竟是到了節骨眼上!
當此之時,是繼續隱忍,賭一賭張居正是信自己,還是信別人的讒言……還是干脆就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就在他半夢半醒,委實決斷不下之際,他只聽得外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本來就睡得不深的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最終試探性地低聲問道:“誰?”
這一聲問話后,外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可片刻功夫之后,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如同蟋蟀似的鳴響。借著屋子里那昏暗的燈光,他分明看到門縫中仿佛被人塞進了什么東西,這一驚之下頓時再無猶疑,慌忙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上前去,卻發下地上赫然是一張揭帖。
打開一看,那上頭的蠅頭小楷卻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拿到床頭油燈旁邊,一掃之后便發現,上頭的大意赫然是邀請自己拿出高拱的那些文稿,揭破馮保和張居正當初蒙蔽圣母和皇帝的陰謀,將這內外二相拉下馬來。事成之后,首輔歸他,內相則歸己。
居然明目張膽地和自己談事后分內外之權,而且還自信能夠取馮保而代之……除卻小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二張,還能有誰?
就在他拿著揭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時候,卻只聽外間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緊跟著,外間便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閣老,閣老,司禮監馮公公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話音剛落,就只聽門被人一下子撞開,就連門閂也吃不住那股大力掉落在地。看到馮保大步走了進來,捏著手中揭帖的張四維只覺得一股寒氣直上心頭,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惡意。
不論手中這東西是真是假,他都被人算計了,而且竟然是這等四處破綻的裸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