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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一章 再做一場

更新時間:2024-06-09  作者:府天
如果換成了別人,在愣了一愣之后,十有會去撿地上的紙團看個究竟,但對于汪孚林來說,他幾乎想都不想,站起身一個箭步便往門外竄去,甚至連打門簾的功夫都顧不上,直接干脆利落地撞開了門簾。當他看到一條黑影往外竄去時,他立時喝道:“給我站住,否則我就要叫人了!”

那條黑影聞言稍稍一猶疑,回頭一瞧,腳下就慢了兩步,可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大喝的同時卻已經疾步奔了過來,他登時亡魂大冒,拼了命往外沖去。緊隨其后的汪孚林正考慮要不要大叫一聲抓刺客,又有些顧慮這聲音驚動了整個都察院的后果,可那人卻已經眼看就到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公的這院子門口,他就立刻下了決心。

可就當那黑影堪堪一步跨出院門的時候,卻只聽哎喲一聲,下一刻,那黑影便直接跌回了門內,門外也傳來了撲通倒地聲。

發現竟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和人撞在了一塊,汪孚林心中大叫一聲僥幸,腳下卻越發飛快趕了上去。等到了那使勁掙扎卻沒爬起來的家伙身后,他直接揪著衣領把人拽起來時,他就著朦朧月色,隱約發現對方好似有些眼熟。而一手扶著月亮門,一手捂著鼻子,從外頭跌跌撞撞進來的鄭有貴,則是在看清對方頭臉之后,失聲叫道:“高前輩,怎么是你?”

這一聲高前輩,汪孚林立刻想了起來。他一下子松開了手,等那人踉蹌幾步站穩了,他方才背著手冷冷問道:“高曉仁,你剛剛往我直房里丟了什么?”

隸屬于廣東道的另一個白衣書辦高曉仁面色慘白,尤其是當看到福建道的直房那邊簾子微動,仿佛有人在張頭探腦,他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掌道老爺,能不能進屋說?”

汪孚林只怕有人用這種投匿名信的方式耍什么陰招,可既然已經把投書者揪了出來,認出了對方真面目,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讓人看熱鬧,當即點了點頭。進入直房前,他就對不明所以的鄭有貴吩咐道:“你守在外頭,別讓閑雜人等進來,也別讓人出了咱們這院子,攔不住就盡管叫我,我來做這個惡人!”

見鄭有貴連聲應喏,汪孚林打起簾子進屋。他沒有理會爬起身來緊隨在身后的高曉仁,而是上前先把那支摘窗邊那個醒目的紙團給撿了起來,卻只捏在手中把玩,沒有展開看詳情。直到在主位上坐下,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說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高曉仁不由自主長跪在地,低垂著眼睛不敢抬頭:“掌道老爺看過就知道了。”

“還和我賣關子,呵!”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等到將紙團一點一點展開,看清楚其中內容之后,他卻有一種罵娘的沖動。

因為這匿名不成反被他抓了個正著的紙團上,寥寥幾行字的大意是,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正在聯合都察院中好幾位掌道御史,彈劾他汪孚林因私怨陷害當朝三輔張四維!

他看了好幾遍,這才忍不住彈了彈這張揉得滿是褶皺的紙條說道:“這算什么?你是我廣東道所用的書辦,我記得也曾經讓鄭有貴給你們帶過話,等到你們年紀到了離役的時候,雖說沒有頂首銀這種外快,可我也會給你們找個好活計。你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對我說,要玩這種上不得臺面的花樣?而且,就算秦一鳴和我有什么新仇舊恨,他是想靠著這種毫無根據的彈劾死得更快?”

他早已不是當初剛剛三甲第一名傳臚及第的那個新進士了,他靠游歷薊遼立功,回鄉消弭了曠日持久的徽州絲絹案,積攢了名聲,在廣東巡按一年頗有建樹,回朝之后出任掌道御史,也是實打實一路殺出了一條血路,可以說在他手中那把常人看不見的刀下,也不知道斬落了多少科道言官,就憑秦一鳴的段位,竟敢膽大包天地糾集人手和他斗?張居正不在又怎么樣,小皇帝剛剛親政還離不開張居正,而且馮保還穩穩當當坐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

高曉仁被汪孚林質問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原本垂落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放低了下來,最后竟然得靠這雙手支撐地面,這才能夠穩住自己的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去敲那窗子,卻自認為丟了紙團后撒腿就跑,一定不會被抓住,結果居然會這么好死不死直接被進院門的鄭有貴給撞了個跟斗,徹底喪失了逃跑的良機。足足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他才帶著哭腔說道:“掌道老爺,是小的糊涂,小的被人嚇破了膽子”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好好說話!你應該知道,我廣東道的人,我可以責備責罰,卻還輪不到別人!你要是說清楚也就罷了,要是不說清楚,我明日就把你直接交給總憲大人!”

高曉仁被汪孚林這低喝嚇得更加股栗,額頭竟是干脆貼到了地面上:“小的不比鄭有貴,白衣書辦當了幾十年,調到廣東道來也只是這三年的事。湖廣道掌道御史秦老爺查出了小的從前在湖廣道那邊有些紕漏,又抓住了小的嫡親弟弟在外頭欠人印子錢的把柄,這才讓小的給老爺送匿名信,想要老爺先下手為強對付他”

“想擠兌我先下手為強?”汪孚林狐疑地摩挲著下巴,突然冷笑了一聲,“就憑他每次先發難都被我打得潰不成軍,我先下手為強,他還有活路?”

盡管汪孚林是在笑,可高曉仁想到這位掌道老爺的光輝戰績,只覺得殺氣騰騰,腦門干脆在結實的地面碰了一下:“小的不知道,秦老爺只是讓小的干這個,其他的沒有說。小的猶豫了老半天才不得不答應。明明應該是入夜之后再丟進來,如此更隱秘,可小的剛剛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去敲了窗戶”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高曉仁突然腦殘了一記,等他入睡之后紙團丟進來,他確實很可能不會發現這是高曉仁干的,匿名的字條就更加沒法查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高曉仁在說完這話后,腦袋竟是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又狠狠碰了幾下。

“一定是老天爺也覺得小的實在是忘恩負義不要臉,所以才活該小的暴露直接撞在老爺手里小的該死,小的不該吃里扒外嗚嗚,掌道老爺,小的當年那紕漏也不是成心的,是被幾個積年的書吏和典吏逼著,又不敢違逆上頭的大人物,這才不得不做了手腳,如果不是有人賣了小的,怎么可能被秦老爺揪出來。小的那弟弟也只是為了救小的親娘,這才去借的印子錢”

看到一個大老爺們在地上嗚嗚直哭,汪孚林卻沒有一味濫好心。他自忖對本道那些御史也好,吏員也好,全都頗為周顧,又放話下去只要有難處盡管來說,能解決的他自會出手,所以,如果只是平常事,只要看到他連王繼光這么個家伙都能捏著鼻子容忍了,那應該不會做出蠢事來。由此看來,高曉仁落在秦一鳴手上的把柄,應該非常不小。

于是,他沒有威嚇,也沒有勸慰,直到高曉仁哭得嗓子都啞了,他這才不無冷淡地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性子,文過飾非是沒用的。你當年在湖廣道捅的簍子有多大,你弟弟欠的印子錢又究竟有多少,你要是不肯說,我不介意讓鄭有貴去叫人來,直接把你叉出去!”

高曉仁原想著當初王繼光都能得到寬宥,自己也沒做出什么太大害處的事情,死命哭一哭,求一求,汪孚林說不定就抬抬手放過自己了,說不定還能幫自己過了這一關。可是,汪孚林眼下擺出來的這態度讓他心涼了半截。而他更害怕這件事鬧大的后果,掙扎著直起腰后,就用如同蚊子叫的聲音說道:“小的當初在湖廣道時,當時的書吏和典吏讓小的筆錄了一份理刑文卷,將其中十個本該充軍的犯人改成了杖責”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砰地一聲,意識到是汪孚林一拳砸在扶手上,他登時面色蒼白,慌忙解釋道:“不是小的膽大包天,那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那邊都已經疏通好了,小的只是個經手的人,最終拿到手的就只有二十兩銀子”

“那你弟弟欠的債呢?”

“利滾利,總共欠了八百多兩”高曉仁有些絕望地再次癱軟了下來,再也不敢拿著母親的病說事。這年頭的窮人生病,他弟弟就是肯花這么多錢,母親也絕對不肯醫的,因此,他的喉嚨口艱難地動了動,到最后方才頹然說道,“我幼弟比我小十多歲,卻一直沒成親。這次不合中了人扎火囤的圈套,如果拿不出錢來,人家就要斬掉他一只手一只腳”

扎火囤?不就是仙人跳嗎?

汪孚林當初可是三言二拍的忠實粉絲,對這名詞熟稔得很,不由得冷笑了起來。他看著底下那個可悲可憐可恨的家伙,沉吟了片刻。

“秦一鳴那邊,我自然要會一會他。至于你弟弟的事情,我也會吩咐人去查證,要是你有半點虛言,呵但不論結果如何,都察院已經容不得你!”

高曉仁只覺得整個人晃了一晃,腦袋毫無生氣地垂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不該奢望,可終究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

“當年之事,你是當事者,也是證人,秦一鳴既然敢把案子翻出來要挾你,那么就很可能存著和我做過一場后,再掀開這案子求名的打算,所以,你想靠著幫他做這件事就息事寧人,本來就是癡心妄想!你當初既然敢收那二十兩銀子做下那種事情,就該承擔后果。如果你弟弟只是陷入了扎火囤的陷阱,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那么,他也好,你家里的老子娘也好,你的妻兒家眷也好,我都替你養著,但你要配合我,把當年那場舊案給我掀出來!”

高曉仁一下子嚇呆在了那兒,不但是他,鄭有貴按照吩咐一直守在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門口,以防有人偷聽,但同時也防著對面值夜的福建道御史因為之前聽到動靜,出去給人通風報信,這時候隱隱約約聽到里頭傳來的話時,他也驚呆了。

他還不大明白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可高曉仁一哭一鬧,他已經大略猜到了,鄙薄這位同僚的同時,卻也不免設身處地想想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恐怕會直接去找汪孚林求救,可那是因為他已經伺候了這位掌道御史快一年,比較有底氣。可是,他以為汪孚林肯定會去找秦一鳴算賬,也許會出手幫高曉仁把陷入絕境的弟弟撈出來,但無論如何沒想到汪孚林會直接去翻當年那樁舊案!

只聽個大概就知道,那該是牽連到多少人的舊案,秦一鳴這人他算了解一點,邀名的同時卻也很會盤算,十有只是想要挾高曉仁而已,未必會真的冒風險去翻案子的!他這位掌道老爺又是何苦,出手教訓秦一鳴,順帶幫一把高曉仁,就能懾服一個掌道御史,完全收服高曉仁本人,為什么要這樣頂真,為什么要這樣冒險?

“老爺”高曉仁蠕動著嘴唇,一張臉已經變得毫無血色,“小的會沒命的,一定會沒命的”

“你今天丟出那紙團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后果。現在有我在,你至少還能得個戴罪立功,但如果被別人舉告揭發出來,你就連一線生機都沒了!那時候,誰會管你的家人是死是活?”

“小的小的”高曉仁死死用手摳著地上的磚縫,手指甲都快摳斷了,終于豁出去做了決斷,“小的全都聽掌道老爺的吩咐!”

“很好,你現在把當年情形給我原原本本如實寫出來,然后畫押。”

看著高曉仁搖搖晃晃站起身,繼而過來接了紙筆,到往日鄭有貴那張書桌上去寫了,汪孚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秦一鳴,不會這么大膽子,說不定后頭還有其他科道言官,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馮保那邊突然把矛頭對準張誠和張鯨,外臣中間除卻他這個和張宏結成同盟的,別人都不會理解,更難以知道內情,所以張四維那邊的人為了自救,以及某些人為了名聲地位以及其他,突然卯上他,那也并不奇怪。可既然挑起戰端,就得做好小火星變成燎原大火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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