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整晚上睡眠不足的秦一鳴便坐轎子來到了都察院門口。
京師居大不易,他當了整整五年的御史,任掌道兩年,但要不是家境殷實,也養不起兩人抬轎子的花費——無論轎子的修繕還是轎夫都要錢。
低頭下轎子的時候,他的步履甚至有些踉蹌,直到跨過轎桿出來站穩,他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陽穴,隨即有些困倦地進了門。一晚上都在想自己支使高曉仁去給汪孚林下的套子能否成功,他直到快天亮時方才勉強合了眼。
作為年資很深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在都察院中自然頗有名氣,一路走來,不管是本道所轄監察御史,還是別道的那些御史,都有人和他客客氣氣打招呼,有熟悉的還會多寒暄兩句。平日一貫和氣相待的他今天卻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答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有些敷衍。大多都是人精的御史們哪里會沒有察覺,他一過去,就有人三三兩兩在背后議論秦一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為難的溝坎。到最后,卻有人幸災樂禍嘖了一聲。
“只怕這位掌道老爺到了他的直房,臉色會更難看。”
秦一鳴自然不知道別人背后的議論,當他跨進本道和江西道合用的那個院子時,就只見自己的掌道御史直房門口,幾個吏員正在竊竊私語。
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如今再看到這一幕,他忍不住沉下臉來,走上前去就喝道:“大清早的聚集在這說什么閑話,沒事情做了不成?”
為首的書吏正要說話,可吃秦一鳴拿眼睛一瞪,登時噤若寒蟬,竟是眼睜睜看著秦一鳴徑直打起門簾進了直房,這才慌忙招呼了其他幾人回吏舍辦事,卻是留下了鄭有貴獨自一人在這——剛剛他們團團一圍,恰是把這位并不隸屬于湖廣道的白衣書辦給擋住了,秦一鳴根本就沒瞧見人。他們就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當秦一鳴看到早就在直房中恭候的那位時,一定會火冒三丈,說不得到時候還要遷怒于他們。
直房之中,秦一鳴盯著那位自己絲毫沒有意想到的不速之客,確實又驚又怒。他幾乎想都不想便出口喝道:“汪孚林,你怎么會在這?”
“怎么,身為廣東道掌道御史,我早早等在這里和秦掌道商量公務,難不成這還犯忌?”
意識到自己一個言語失當,給汪孚林鉆了空子,秦一鳴立刻按捺下了怒氣,但仍舊硬梆梆地說道:“主人未到便擅自闖了進來,我是不知道都察院還有這樣的規矩,汪掌道莫非是想要雀占鳩巢不成?”
“我對湖廣道掌道御史的位子可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秦掌道的手是不是伸得長了點兒?”汪孚林眉頭一挑,不等秦一鳴變色,他便搶先說道,“我今天來找秦掌道,是為了廣東道所屬書辦高曉仁首告,五年前湖廣道的一樁理刑弊案。我已經連夜寫好了奏疏預備遞上去,所以順便來問問,秦掌道你是不是要署個名?如果不想,那也沒關系,反正我在奏疏中寫得清清楚楚,很多證據都是秦掌道幫忙收集的。”
“汪孚林,你……”
秦一鳴簡直都快氣炸了肺,眼見得汪孚林將一本奏疏隨手丟在了他的桌子上,他一把抓起來劈手就想丟,卻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那嘲弄之意,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翻開奏疏一目十行掃到底,他就只見汪孚林詳述的竟然和自己查到的八九不離十,這心里的憋屈就更別提了。
那個該死的高曉仁,事情敗露了也就罷了,竟然連當初犯下那么大罪行的事情也坦白給了汪孚林,難道這狗東西就不怕死不成?
他秦一鳴是好名,是想往上爬,可他卻不是不考慮風險的人,所以他預備的是等高曉仁把汪孚林給擠兌得先下手為強后,就立刻展開凌厲反擊,其中高曉仁牽涉到的這樁案子便是最好的武器,如此他不但能夠報一箭之仇,還能借著揭開舊弊而名聲大噪。可現在一切全都完了!
一旦被汪孚林捷足先登,他是肉沒吃著還得惹上一身騷!
“汪孚林,你究竟想怎樣!”
面對這么一句色厲內荏的質問,下手第一張椅子上的汪孚林蹺足而坐,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剛剛不是說了,秦掌道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聯名上奏。”
見秦一鳴沒有說話,汪孚林便彈彈衣角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說:“秦掌道是覺得很委屈?憑什么你千辛萬苦發現的事情,到頭來卻要被我摘了桃子?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我更覺得冤枉,我又沒招你惹你,你卻把手伸到了我廣東道的地盤上,挑唆我用的書辦在我身上耍心眼!還是說,你打算和我一道去總憲大人面前,請他給我們評一評道理?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個人忍你很久了,你湖廣道之中,可是還有一個很會拍元輔馬屁的曾士楚!”
官場交鋒,素來是面上溫情脈脈,背地里暗露殺機,所以,秦一鳴對汪孚林這么個常常是面對面硬來的家伙非常不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切齒痛恨。可是,眼下面對這迫在眉睫的威脅,尤其是最后那句話,他登時沒辦法在保持挺得筆直的脊背。
張居正能用那種辦法把汪孚林放在廣東道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那么就能用同樣的辦法讓曾士楚取他而代之!
汪孚林見自己的步步緊逼顯然已經奏效,這才拋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事到如今,秦掌道能不能說說,這事情是你一個人的主意呢,還是別人的建議呢?”
“是我又怎樣,是別人又怎樣?”
“如果是你,那么便是你一個人承擔責任。可如果是別人,那么便是秦掌道你受人蒙蔽,不但情有可原,而且只要你說出來,我不但可以保密,此事也可以一筆勾銷,這奏疏你是否愿意署名聯名上奏,也無所謂,我這點責任還是承擔得起的!而且,你應該知道,元輔對科道素來重視。”
張居正能不重視嗎?前前后后清洗了科道兩次,這才會在奪情之際,科道一片萬馬齊喑的勢頭。
別人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汪孚林卻是動之以威,曉之以利,秦一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雖說極其不甘心,但也同樣非常惶恐。要知道,他并不是那種累世書香門第出身,也不是什么享譽一地的名士,不過是一介運氣很好的寒門書生,平平淡淡地考了個三甲及第。所以,有些人能夠因為不忿張居正奪情這種逆人倫的事情而掛冠請辭,飄然而去鄉野,他卻放不下千辛萬苦方才得到的掌道御史位子。
如果昨夜能夠成功,那本來是自己一舉取得優勢的大好機會,結果卻……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于是,秦一鳴在糾結再三之后,還是低聲說道:“是張閣老家。”
這偌大的京城之中,能夠被人稱之為張閣老家的是哪家,汪孚林自然不會混淆了。而這個答案他雖說不覺得意外,但張宏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張四維是被馮保派錦衣衛“護送”回家的,而且還有太醫日夜“看護”。既然已經被那位司禮監掌印給盯上了,沒道理張家的人還能自由在外活動,乃至于勾連秦一鳴這樣的掌道御史。所以,他當即哂然笑道:“秦掌道是不是覺得我汪孚林很好騙?滿京城誰不知道張閣老正在養病,家里一個人都出不來?”
秦一鳴既然已經做了取舍,此時反而生怕汪孚林不信,慌忙解釋道:“張閣老那邊確實有太醫日夜照應,就算門客也不敢隨意進出,四處奔走,畢竟張閣老只是養病,但正好張家大公子之前悄悄進京探望父親,發現不對時就……”
“你還是沒說實話。我和張泰徵不止見過一次,更不止打過一次交道,他在我手里吃虧,更不止一次。他堂堂相府公子要進京,干什么要鬼鬼祟祟,不想讓自己的父親知道?而且,要瞞過張家還算簡單,可要瞞過廠衛耳目,首先得在入城路引上做文章。你可不要告訴我,京城內外那么多道門的門卒,手里會沒有一張寫清楚所有高官勛貴子侄名姓的護官符!”
秦一鳴越發后悔自己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和汪孚林扛上這條路,這哪是個二十出頭剛剛踏入仕途的雛,根本就是成精了!
他只能苦澀地說道:“具體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是他和家中鬧了齟齬,一氣上京,開的是別人的路引,結果進京之后正值張閣老被送回家養病。他是打著我家中舊交之子的名義登門造訪的,而且還提出帶挈我妻弟去馬市……”
跪就要跪得爽快,對于已經被汪孚林抓住小辮子的秦一鳴來說,他說都說了,那么藏著掖著就毫無必要,還不如原原本本對汪孚林和盤托出。可說到馬市時,他卻陡然意識到這是在都察院,即便他聲音不高,隔墻未必能聽得見,可門外卻不一定啊!
汪孚林看到秦一鳴突然面如土色,目光呆滯地看向門簾,他聞弦歌知雅意,當即笑道:“門外我吩咐了鄭有貴看著,閑雜人等一旦靠近,他自會出聲。”
我剛剛怎么沒看見?
秦一鳴這才意識到汪孚林早就都考慮周全了,如釋重負的同時,卻也覺得屈辱。他連張泰徵早已查知高曉仁參與的那樁弊案也爽快地講了,最終磕磕絆絆說出張泰徵留下的落腳點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呵呵笑了笑,卻是上前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奏疏:“秦掌道想好了沒有?我這個人寬宏大度得很,這樁弊案你如果希望當揭蓋子的人,那么便在這上頭署個名,從此之后,咱們也算是同氣連枝了。”
既然已經連張泰徵都賣了,一想到此次徒勞無功,如果再拒絕了這最后的橄欖枝,很可能半點利益都得不到,秦一鳴只能把心一橫:“自當聯名上奏!”
當汪孚林走出秦一鳴的直房時,鄭有貴仍然如同門神一般扎在大門口,而四下里來去的御史也好,吏員也好,看到他出門時全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緊跟著方才有的打招呼,有的悄然溜走。而汪孚林一律客客氣氣地和人寒暄,卻直接去見左都御史陳炌,又請了半天的假。等到他出了都察院大門時,就只見劉勃帶著十余名親信家丁守候在了那里。不消說,那肯定是一大早得到他讓人送信之后的小北派過來的。
“公子。”
接過劉勃牽來那匹馬的韁繩,汪孚林直接翻身上了馬背,沉聲說道:“走!”
外城崇文門大街西邊的喜鵲胡同,有一家號稱百年老店的三喜客棧,雖說房間總共就十幾間,但因為房間干凈,伙計殷勤,素來有賓至如歸的美譽。從五天前開始,這座客棧就被人全盤包了下來,不接待外人,掌柜收了一錠大銀當定金,可看著十幾間屋子之中空了一大半,不免在心里嘀咕那一行操著山西口音的行商實在是敗家。尤其是其中那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嘴挑剔不說,對用具更挑剔,什么都是家里帶來的。
這么講究還出門做什么生意!
眼看這位帶著五六個從人,卻還口口聲聲說低調的年輕公子整日里窩在房中不出去,只有下頭人輪流在外奔走,掌柜未免對這所謂的做生意更是不屑,暗想定是哪家晉商家出來的小兒子打著幌子拿家里的錢出來玩樂。可要是這樣說,卻又不見這位公子沾染女色。于是,這會兒看著一大早出去的四五個人中,有人急匆匆回來,馬匹丟在門外連栓都沒來得及栓就一溜煙上樓去了,他少不得差了伙計出去牽馬,自己卻躡手躡腳到樓梯口想偷聽什么。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門外小伙計嚷嚷道:“掌柜,又來客人了!”
又來客人?可自己都收了人家十兩白花花的紋銀作為定金,哪里還有房子給人住?
掌柜回過頭來,心里吃不住的肉痛。可他才剛剛回過頭來,就只見一個年輕人大步走進了客棧大堂,四下里一看,卻仿佛沒注意到他這個掌柜似的,扯開嗓門便喝道:“張泰徵,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