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餐廳門口告別之后,李謙提出要送韓順章他們回家,被韓順章婉拒了,等李謙和路斌開車走后,韓順章懷里緊緊地抱著那個旅行包,默默地往自己住處的方向走。
兩人誰都沒提要不要打車,就這么慢悠悠地在樹蔭下往前走。
路過一個街邊的小超市,韓順章進去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出來,朱明昱要接旅行包,韓順章擺擺手制止她,“沉,還是我拿吧!”,然后邊走邊點上煙,繼續沉默地往前走。
雖說正是七月流火天,又是晌午時候,但些許有些微風,樹蔭底下還不算太過悶熱。當然,來時打車不覺路遠,此時走著回去,不過十分鐘,兩人就都熱得渾身出汗。
韓順章連著抽了兩根煙,最后把煙屁股扔了、踩滅掉,正要繼續走,一抬頭看到前方的公交車站,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已經走出了三四站地。
他想了想,抬手看了看表,“呀”了一聲,然后站住,扭頭看著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陪自己走到這里的朱明昱,把旅行包遞過去,“你打個車回家吧,我得趕緊去培訓班了。”
這一次,朱明昱倒是沒有緊著去接,她低頭看看那一包材料,然后才抬頭看著韓順章,道:“要不,打個電話吧,就別去了,至少今天別去了。”
韓順章顯然是有片刻的猶豫,但很快,他就搖搖頭,堅定地把旅行包遞過來,道:“還是要去的,怎么著也得把這幾天的課教完,給人家留出來找新任老師的時間。”
朱明昱無奈,把旅行包接過去。
韓順章想了想,把口袋里的煙和打火機,也一并交給他,“今天已經抽了五根了。”
朱明昱笑笑,也接過去。
見她笑,韓順章就也笑笑,道:“去吧,外頭怪熱的,趕緊回去吧!”說話間,公交車站駛來一輛公交車,在站牌處停下了,韓順章扭頭看了一眼,道:“我去坐車了。”然后就要跑過去,但他跑出兩步,朱明昱卻突然叫他,“順章。”
韓順章停下腳步,看過來。
朱明昱走過去,略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片刻后,才抬頭問:“你好像……并不是太高興?”
韓順章笑笑,搖頭道:“沒有。我很高興,很高興謙兒有事情的時候能想著來找我,這是看得起我,更何況,他還給你也找了一份我覺得挺適合你的工作,這挺好。”
公交車停靠片刻,見無人上車,很快駛走了。
朱明昱看著他,眼神微亮。
兩人目光相對片刻,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上的旅行包,伸手拍了拍,抬頭對韓順章道:“這個機會很難得,你比我更清楚它有多難得,所以,答應我,無論如何,看完大綱和分鏡頭之后,不管你的真實想法是怎樣的,先把這個工作答應下來,好嗎?”
韓順章聞言沉默下來。
朱明昱繼續道:“謙兒是個有才華的人,這你我都知道,而且他要做事情,他的人脈,是咱們比不上的,所以,或許他的確是太年輕,也太自信了,自信得有點過頭,他要拍電視劇,會略微顯得草率,但是你要知道,他卻未必就一定會失敗的。就算是以他現在的能力,要獨立執導一部片子,肯定還有很多不足,到最后拍出來,效果未必會讓他自己、讓購片方完全滿意,但你知道,他肯定能賣出去的!”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實話說,就算最后片子出來,很爛,以他的人脈和人氣,都很難賣出去,那他也不怕賠!所以,咱們就只踏踏實實的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把份內的工作做好,把握住這一次難得的機會,不要去考慮自己職責之外的事情,好嗎?”
韓順章抬頭看著她。
片刻之后,她又道:“我知道你是個做事情負責的人,尤其謙兒還是你朋友,但此一時彼一次,我覺得,你不該被此前那兩部戲給影響了思路。或許對于李謙來說,這部戲代表他的一個夢想、一次嘗試,失敗了,頂多算是受挫,他完全可以重頭再來,但對于咱們來說,如果沒有了這部戲,那么下一部,下一次這樣的機會,或許要在很久之后了,也或許會一直都沒有。這個圈子里的機會,從來都是不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韓順章點頭,片刻后失笑。
然后,他轉身要走,走出兩步卻又站下,回頭看著朱明昱,道:“小昱,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我那樣做了,我還算是謙兒的朋友嗎?我……”
他笑笑,“還是我嗎?”
朱明昱聞言抿起嘴唇、聳聳肩、嘆了口氣。
“好,算我白說。”
說話間,她抬頭一指公交站牌,“933來了,趕緊的!”
韓順章笑笑,轉身跑了過去。
一節大課,是一個半小時,中間允許休息十分鐘。
韓順章在的這家培訓班,在順天府那多如牛毛的各種各樣的藝術類培訓班之中,相對來說算是比較靠譜的了。
主辦人至少是圈里人,據說還曾在某部電視劇里做過副導演,所以家里人打著他的名頭,辦了這么個培訓班,而且,應該說,這家培訓班雖然收費也是奇貴無比,但至少,他多多少少還算有點良心,學員還是略有挑揀的,不至于明知道人家孩子沒前途還是只要交錢就收。
韓順章的課,教的很用心。
他能感覺到,班里的這三十來個學生,從十四五歲到三四十歲不等,雖然至少有一半在上課的時候都是無精打采的,據說人家都是平常會跑臨演的,過來讀培訓班,只是想給自己身上再加點資歷而已,所以學起來并不怎么認真,但至少,還有那么十幾個學生,是真的很喜歡學習藝術、學習表演,上他的課的時候,也都非常認真的融入他的教學。
嗯,是的,韓順章大學本科學的是攝影,研究生讀的是導演,但他來教學,教的卻是表演——這個就真的沒辦法了,他是在拍完了上部電影之后臨時出來找個工作,稍微正規一點的影視學校都暫時不好進,只有找這種野雞培訓班,而培訓班里充塞著的,當然都是來學習表演的人。這年頭,學表演才能成大明星嘛!
天氣很熱,借用的那所中學的教室里,雖說有個大吊扇,但熱氣還是充滿了教室內的每一寸空氣,學生老師,都是額上見汗。
今天講的是演員應該如何捕捉自己的鏡頭前位置感,這個課,有些過于的專業,并不太生動有趣,但韓順章是結合了自己學攝影、學導演的知識,以及最近大半年在片場的實地觀察,認真地背了課的,所以,還是有很多學生聽得津津有味。
當然,有的學生已經酣然入睡。
韓順章發現誰睡著了,就借故走下講臺,路過他的桌子時,在桌面上敲一敲。
此時,窗外蟬聲高唱。
韓順章似乎是絲毫都沒有被中午的那頓飯,以及那個旅行包里所蘊含著的巨大機遇所沖擊到,他的課,一如他的人,板板正正、嚴絲合縫。
只有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出去活動、方便了,他自己坐在教室后面的板凳上,才露出一絲神思不屬的模樣——他想抽煙,但沒摸著,只好作罷。
下午四點下了課,他也沒有去跟校長提前打什么招呼,只是著急地往家里趕。然而等回到家,他卻又重新平靜下來,只字不提那部戲的事兒,只是很平靜地跟朱明昱一起洗菜、做飯,等吃了晚飯,然后才道:“晚上我在客廳里看劇本,你先睡。”
朱明昱聞言笑嘻嘻的,瞅一眼畫案上那個旅行包,笑道:“我沒忍住,下午就偷偷把劇本先粗略的翻了一遍,要不要讓我跟你劇透一下?”
劇透神馬的,最煩人了。
韓順章趕緊擺手,“不帶這樣的!”
朱明昱哈哈大笑,顯得信心十足,這也讓韓順章下意識地就明白:或許李謙那略顯稚嫩的年齡,也并不一定就代表著這部戲的不靠譜。
于是,吃過飯之后,朱明昱去收拾廚房,韓順章則終于是踏踏實實地在畫案前坐下來,打開旅行包,拿出了《新白娘子傳奇》的劇本。
他看東西細致,很多時候都要來回的翻看,務求對劇本的人物、線索、劇情推進、背景設定等等,都做到心中有數。
于是,就這一遍,他從天還亮著的六點,一口氣就看到了晚上十一點半。
等他長出一口氣回過神來時,居然發現朱明昱還沒睡。
他放下劇本,伸個懶腰,“今天又不美容了?那么晚還不睡?”伏案五六個小時之后,此時的他眼睛有些酸澀,脊背更是酸痛,但卻出奇的精神健旺,心情也顯見的不錯,居然還有心思跟朱明昱開玩笑,道:“前幾天是誰說的,女人多睡覺,其實是在省化妝品錢?”
然而朱明昱的話從來都比他機敏,他話音剛落,朱明昱已經應聲答道:“我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熬夜,還叫什么藝術家?”
韓順章正要起身走動一下,聞言不由失笑。
這個時候,他在狹窄的房間里來回走動,活動著手腳,朱明昱卻已經從沙發上起來,到廚房里去折騰起來。
韓順章的腦子還在劇本上,但聽見動靜,他還是喊,“我不餓,你別折騰了。”
說話間抬起手腕看看表,他訝然出聲,“呦,快十二點了!”
過了不大會兒,朱明昱居然從廚房里拖著一盤切開的西瓜走出來,笑道:“我再問問你,餓不餓?”
韓順章笑笑,“什么時候買的西瓜?我記得家里沒了呀?”
朱明昱把盤子放到餐桌上,無奈地搖頭,“你看起劇本來,眼里還能有我?剛才吃過飯我出去買的,就知道等你看完了就得半夜了,正好咱吃個西瓜,消消暑。”
于是兩人到餐桌旁坐下,吃西瓜。
一邊吃,朱明昱一邊不住地抬頭看他。
沒幾次就被韓順章發現了,他不由得笑笑,道:“你想問什么?”
朱明昱也笑起來,“你就沒什么要跟我說的嗎?”
韓順章想了想,吃完手里的那一瓣西瓜,道:“這個本子,還是很好的,人物構架尤其的成功,雖然我個人覺得……”
“打住!”
沒等他長篇大論的說下去,朱明昱已經擺斷他,道:“把你那一套先收起來,我就問你,如果是你,你覺得這部戲怎么樣?你做導演,對這部戲有感覺、有想法嗎?”
韓順章聞言想了想,點點頭,道:“這是部好戲。”
朱明昱聞言笑得越發輕松,“那不就結了?這世上有完美的東西嗎?《白蛇傳》舊戲新說,本身就吸引人,我記得華夏臺好像是拍過一次《白蛇傳》,應該是我很小那時候了,倒是看過,當時就被認為是經典,現在隔了二十多年,比咱們小一些的人,估計都不知道有過那部就叫《白蛇傳》的電視劇了,所以,現在重拍,正是時候!”
頓了頓,她不由得感慨道:“從這一點上來說,李謙的確是聰明!就憑白蛇傳這三個字,這部戲已經前途無限了。再加上謙兒捋出來的這個故事線索,從頭到尾一直都很緊湊,而且還有那么漂亮的人物架構,你居然還要找缺點,拜托,讓你自己寫,在沒看到這個本子之前,你能寫出這個級別的本子來嗎?”
韓順章聞言想了想,不由得搖搖頭,“我寫不出。”
朱明昱聞言聳聳肩。
但隨后,韓順章就道:“但我寫不出,不代表他這個本子就是完美無瑕的,也不代表我在佩服謙兒的創作能力的同時,不能提出我的看法和觀點吧?多一個人參詳,提出修改建議,不是能夠讓這部戲變得更好嗎?”
朱明昱聞言嘆口氣,也不吃西瓜了,干脆兩手支頤,無奈地看著他即將展開長篇大論。
這個時候,韓順章果然道:“而且,就算這個本子是完美的,但是謙兒畢竟年輕,他到電影學院學攝影,這滿打滿算才剛兩年,而且你知道,他很忙,單純從學習時間上來講,他付出的時間,跟路斌他們都不好比!”
頓了頓,他有些糾結地道:“可惜,要是這個本子放到幾年之后,等到謙兒畢業了,也拍過兩部戲了,手里頭有點經驗和班底了,到那個時候再拍這個戲,我覺得把握應該能更大一些,說不準就能一炮而紅,但現在……唉,本子很好,我反倒又糾結上了,我真是怕他把這么好的一個本子,給拍瞎嘍!”
朱明昱翻個白眼,忍不住打斷他,“哥哥,人家找你去是做大管家的,是讓你給打理劇組的,不是讓你去做制片人的!”
韓順章聞言看看她,嘆了口氣,卻還是道:“好吧,從這個本子來看,這部戲,的確值得做。不過……回頭我要找他談談,有些想法,我一定要說一說。”
朱明昱無奈地嘆口氣,擺擺手,道:“好吧,本來我是準備攔著你的,但是看你這個樣子,今天晚上估計你肯定是要把他那份分鏡頭腳本也看完了。得,你看吧,我吃完西瓜就去睡覺!不過提醒你啊,別讓他嚇著你!”
韓順章聞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嚇著我?”
朱明昱撇撇嘴、聳聳肩,不說話了。
這下子韓順章心里的好奇心反倒是一下子上來了。
這個時候,他當然是有心想要問問朱明昱是不是連帶著把那包里的分鏡頭腳本也看過了,但想了想,他還是覺得不如自己親自去看。
事實上,中午吃飯的時候,李謙鄭重其事的提到了分鏡頭腳本,還說是他親手一張張畫出來的,韓順章就能夠感受到他的用心了。別的都不提,為電視劇畫分鏡頭,而且一畫就是一千三百多張,光是這份認真、用心的勁兒,就是常人所不及的。
只是……看朱明昱的意思,她似乎對那份分鏡頭腳本比對這個劇本更有信心?
好奇心一起,韓順章連西瓜都不愿意吃了,簡單地擦了擦嘴和手,就又起身走回去。
朱明昱對他的做事風格簡直太熟悉了,所以連叫都不叫他,一邊自己咔嚓咔嚓的繼續吃西瓜吃得倍爽,一邊時不時地往客廳的畫案那邊瞥過去一眼。
韓順章帶著好奇地把厚厚的一大摞復印件掏出來,開始從頭看。
很快,朱明昱就看見他臉上似乎變了顏色。
從微微點頭的贊賞,到眼睛突然瞪大,神態訝然,再然后,他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就激動起來了,每次翻開新的一頁,動作都是越來越輕柔。
朱明昱覺得自己快吃撐了,但是卻出奇的爽。
吃到最后一塊,都快塞不下去了,她還在大口吃,然后一邊吃一邊沖那邊喊,“他的畫風真是太次了,我簡直難以想象,世界上還有能把畫畫成這個樣子的人!簡直丑到不能看!”
那邊韓順章正看得十分入神,聞言連頭都不抬,下意識地就臉色一正,一邊看一邊認真地反駁道:“分鏡頭嘛,又不是真的作畫,只求能夠把導演的意圖清楚地表現出來即可!你別看他作畫的功底極差,但是我告訴你,就這份分鏡頭的水準,尤其是他對入景每一個鏡頭的層次感的設定,國內導演圈子里能達到這個水準的,還真是不多!”
頓了頓,還自己頗有回味地又感慨一句,“就是電影鏡頭,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但偏偏,朱明昱在那邊吃完了西瓜,又來了一句明顯是抬杠的話,“拜托,哥哥,我是搞美術的,是研究電影美學的,你別看他把鏡頭的層次感弄成那樣,但其實真的拍起來,對燈光的要求太高了,對布景的要求也很高,真的拍起來,其實很難實現的!”
韓順章完全沉浸在那份畫風“極丑”的分鏡頭腳本中,完全沒喲意識到朱明昱正在調侃自己,聞言反倒一本正經地反駁道:“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只要用心,總能做好,這個燈光組不行,我們可以換另外一個燈光組嘛!做東西,就得要像這個樣子才對,從一開始,從一入手,就要奔著做好它的角度去考慮!”
頓了頓,他又無比認真地道:“謙兒這份分鏡頭腳本做的真是……漂亮,漂亮啊!看來他還真是下了苦功夫了!這要是不對全劇都了若指掌,對每一個鏡頭的用意都明明白白,他不會把事情做的那么清楚,那么漂亮!”
都沒等他說完,餐桌那頭,朱明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韓順章初時皺眉,到最后實在忍不住了才扭頭看過去,見朱明昱笑得那么夸張,他不由就皺起眉頭,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自己先就愣了一下,然后也突然就搖頭笑了起來。
然后,他擺擺手,笑著道:“好吧,好吧,你趕緊睡覺去,別搗亂!”
朱明昱甩個白眼過去,“得,我這就又成搗亂的了!”
韓順章笑笑,已然又重新低下頭來。
那手掌溫柔地按在復印紙上,似乎那復印件是當今這個世界上最可寶貴的東西,似乎唯恐自己的力氣再稍多一點就會損傷到它,那眼睛也是閃閃發亮,只是目光炯炯地盯著面前粗陋的畫作,連一刻都不舍得挪開視線,而臉上,卻已全然皆是一副欣賞和贊嘆的模樣了。
這一夜,韓家小屋客廳的燈,足足亮了一整夜。
這一夜,一向安靜穩當的韓順章,一邊看著東西,一邊嘴里還不時地發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響——有些還好,至少叫人聽得懂,比如“好!這個地方好!”,再比如“漂亮!”,等等之類,但還有一些,就是屬于根本聽不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了——
“嘖!”
“唔!”
“嗯!”
“咦?”
“哦!”
這一夜,他幾乎用光了所有的語氣助詞!
也不知道過十二點了沒有,不過,還是要多說幾個字,問一聲:馬上五一了,大家覺得我有必要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