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關內,薛紹入眼所見的一切畫風,就斗然變了。
從河西的蒼涼到京都的繁華,中間只隔了兩個字,戰爭。
曾經被絲綢之路的財富之水所灌溉的河隴之地,因為近年來戰爭頻仍屢遭入侵,而變得滿目瘡痍貧苦交加。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如今突厥已經被封阻在大漠以北,短期內再難越過陰山作惡。吐蕃經歷了一場內戰現已失去了噶爾欽陵,尤其是青海湖慘敗過后,就算不會從此一蹶不振,至少也再難像以前那樣對中原構成巨大的威脅。
看到繁華似錦的京城和安居樂業的百姓,薛紹這些將軍們的心情都因此漸漸燦爛起來。
戰爭的最終目的,是和平。
眼前的繁華和安樂,證明了將士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
洛水大軍,五萬離去,七萬歸來。薛紹將這支功勛王師仍舊放回了原地,然后和眾將一同進宮面圣。
武則天親自率領文武百官,來到則天門前來迎候這些功勛戰將。
洛陽城萬人空巷,則天門前歡聲震天。
這樣的場景,薛紹已經不陌生了。當他騎著戰馬走在人群的中央,接受萬民的歡呼與歌頌之時,心中想得更多的是,早點回家與親人團聚。
所謂英雄,其實也是一顆凡人之心。
薛紹一行將軍走到則天門前時,武則天的傘蓋從皇城大門里移了出來。武則天步行而出,朝薛紹等人走來。
這是君王對臣子所能給出的最大禮節,降階相迎。
薛紹等人連忙下馬,抱拳而拜立于道旁,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的臉上,是欣慰而自豪的微笑。她走到薛紹的面前停住,輕聲道:“承譽,辛苦你了。”
“陛下,這都是臣份內之事。”薛紹抱著拳,說道,“陛下賢明國家昌盛,臣等甘愿為君為國,盡效死力。任何人,只要他膽踐踏我朝疆土、虐害我朝子民,臣等請命擊之,不死不休、不勝不還!”
“有婿如此,夫復何求!有臣如此,夫復何求!”武則天感慨不已,大聲道,“壯哉,薛郎!”
“良禽擇木而棲。”薛紹道,“事明主如陛下者,臣亦無憾!”
武則天連連點頭,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她一伸手拉起薛紹的手腕,“隨朕前來,麒德殿慶功!”
就這樣,她牽著薛紹的手,領著眾將與百官大步走進了則天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百官與圍觀的洛陽百姓,山呼不停。
則天門熱鬧非凡之時,太平公主府里更是一派喜氣洋洋,人人歡呼雀躍。薛紹已經屢次出征,但太平公主卻從未像這次一樣的激動萬分。她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想要沖進皇宮找自己的母親要人。
還慶什么功,吃什么宴,趕緊回家才是正事!
至從聽到西征大軍回到洛陽,太平公主就換上了一套新做的華裳,坐到銅鏡前認真的化妝打扮自己,連一根頭發絲也不想它紛亂了。一年多三百多個日夜,太平公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和擔憂那個遠征在外的男人。現在他終于回來了,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像是當年還未出嫁的時候,將要去和薛紹約會了一樣。
激動,開心,緊張又有一點忐忑。
都說是老夫老妻了,可太平公主仍舊無法舍棄這樣的女兒情懷。她不知道自己是太過幼稚還是太過感性,總之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快一點見到薛紹。
家中其他人此刻的心情,也和太平公主差不太多。
此前是望穿秋水,現在是倚門而盼。
薛紹每出征一次,他們的心中就能加深一層體會,這個男人對于這個家有多么的重要。
圓月當空之時,薛紹總算是回來了。除了年幼不懂事的幾個孩兒被奶娘帶去睡覺,其他人全都在等著他。
人人都著盛裝,人人焦灼而熱切。
薛紹的心里真是美醉了。親情的味道永遠是無可取代的,最香最濃。
深夜。
太平公主忘情的在薛紹身上馳騁,不許他動。美其名曰是他征戰辛苦了,不讓他再辛苦操勞。
薛紹卻覺得,自己這樣被操……勞,和操勞本身的區別還真是不大。
都說三十如狼,太平公主貌似有點早熟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薛紹才睜開了眼睛。
太平公主操勞得厲害,比薛紹還能睡。奇怪的是她居然是橫著睡的,將兩條白析修長的小腿壓在薛紹的小腹上。
薛紹不禁好笑,手指撓了撓她的腳板。
太平公主一下就驚醒了,卻只是翻了個身又壓了過來,把臉枕在薛紹的胳膊上繼續睡。
“喂,我得進宮去了。”薛紹說道。
“打了一年仗才回來,還不讓休息嗎?”太平公主的聲音懶懶的,像貓兒。
“有些事情,陛下要同我商量。”薛紹說道,“本來昨天就要議的,但我急著回家,陛下就沒攔我。”
太平公主睜開了眼睛,“什么事?”
“大概,是玄云子的事情。”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這下完全清醒了。
“你有何看法?”薛紹問道。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說道:“玄云子回京已經很久了,但一直沒有拋頭露面。你和她的婚事,曾經一度傳得沸沸揚揚,但眼下卻是無人問津。如果當真是要履行婚約了,不會如此。”
薛紹點了點頭,“和我預料中的一樣。”
“你也覺得,我娘現在已經改了主意?”太平公主問道。
“可能性很大。”薛紹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局勢不同了。”
“我覺得也是。”太平公主說道,“李武兩家天然對立,此前我娘想要改唐為周,想把你歸納到武家一派或是希望你與武承嗣等人同心協力,所以才提出讓你與武家的女兒聯姻。但現在我娘已經是皇帝了,李武兩家仍舊對立,還因儲位之爭鬧得水火不容。你這位執掌兵權的軍帥的立場,將很有可能直接決定誰是真正的儲君。在這樣的關口,你與玄云子成婚就顯得非常的不合時宜了。除非……”
“除非你娘真打算,立武承嗣為太子。”薛紹說道。
“對。”太平公主說道,“但如今看來,這個可能性極小。武承嗣的種種蠢行已經充分證明,他根本不配成為太子。我娘削去他的宰相之職令他從此不得直接參政,似乎也意味著是放棄他了。”
“不到最后一刻塵埃落定,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猜測和表相。”薛紹說道,“你娘削去武承嗣的宰相之職,并非是因為儲位之爭。至從我辭官離朝,武承嗣的權力飛速膨脹,這甚至讓你娘感覺到了威脅。歷來,皇帝與太子之間的關系都是十分微妙的。你娘在宮里住了幾十年,什么事情她沒見過?她一定不會讓自己,也經歷一場玄武門之變。”
“有道理……”太平公主深有所悟的點了點頭,說道,“如此一來,我娘更加不會愿意讓你和玄云子成婚了?”
“應該是。”薛紹說道,“我和你成親已有多年,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如果再讓我娶個武家的女兒,讓我有機會將李氏、武氏和軍方的三股力量組合起來。呵呵……”
“行了,你就別呵呵了。”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折騰了這么多年,到頭來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玄云子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你倒是挺悲天憫人的。”薛紹說道,“難道,你真希望我和她成婚嗎?”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最希望的,當然是你身邊永遠只有我這一名女子。但是,這并不現實。”
“那現實一點的說法呢?”薛紹笑問道。
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說道:“我們這一類人,都不是普通人。我們天生就無法去追逐,理想中的愛情與生活。在政治和權力面前,感情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卑微,太脆弱了。因此就算是我們已經擁有的愛情和婚姻,往往也會變得不那么純粹。與其這樣還不如放開手腳,以感情和婚姻的名義去追逐它們背后的利益。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勢利很冷酷,但這恰好又是我們珍惜感情和維護婚姻的,唯一辦法。”
大徹大悟。
這是薛紹從太平公主的話里,聽出的味道。
政治婚姻,這往往意味著利益的交換和感情的冷漠。但是薛紹和太平公主的婚姻,不也是政治婚姻嗎?
所以現在太平公主才會提出,政治婚姻,其實也就是婚姻的一種。這樣的婚姻是否幸福,當然很大程度取決于政治的發展和需要,但也處決于夫妻兩人如何經營這段婚姻。如果不是薛紹一直都在拼命努力的抗爭,當政治需要發生改變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死駙馬”,太平公主也早該改嫁給武家人了。
這些年來,薛紹和太平公主一直都在非常努力的經營他們的婚姻,維護他們的愛情與家庭,乃至于都已經改變了整個國家,也改變了這一個時代。
因此太平公主才會說道:“如果玄云子最終沒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一定是她不夠努力,不夠堅持。”
“人與人,是不同的。”薛紹說道,“玄云子想要的,未必是一場婚姻。她有著自己獨特的追求,她的幸福便另有歸宿。”
“矯情。”太平公主眨著眼睛,“我就不信,玄云子沒想過要跟你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