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因為當初窮怕了,興許是因為節約慣了,因此凌波在平康坊的這座宅第雖說從外頭看宏大壯觀,從里頭看也同樣是富麗堂皇,但連宅子帶那些雅致的陳設名貴的家具全都是來自武三思的饋贈,只有那些訓練有素的仆人是凌波自己買來的。而她在發放的月例上毫不吝嗇,吃穿用度卻并不怎么豪奢,只是宅子西南隅那個跑馬場和馬廄,放眼長安城也就是長寧公主家的可以與之媲美。
馬廄中包括凌波的初晴在內,總共有十二匹馬。而那些供仆人騎乘或是用來裝貨的駑馬,則是養在另一個大馬廄中。這里的十二匹馬有的來自于宮中賞賜,有的來自于官員饋贈,總而言之匹匹名貴,腳力都是上上之選。可除了初晴,它們卻沒什么在外頭露臉的機會,這自然就是因為主人的偏愛了。
因此,當這一天看到有人牽著馬過來時,馬廄中的駿馬們頓時騷動了起來。尥蹶子的尥蹶子,打響鼻的打響鼻,各式各樣什么反應都有。唯有素來受到最好優待的初晴高昂著頭站在那里,不曾和其他的同伴同流合污,但眼睛也在直勾勾盯著凌波,以及凌波身后的那匹漂亮母馬。然而,讓它大失所望的是,以往第一時間就會把它拉出去洗刷親昵一番的主人,這會兒卻根本沒有朝它看一眼。
久別重逢,這一路上裴愿自是對凌波很是分說了一通回庭州之后的狀況。當提到那場初陣廝殺的時候,他先是顯得格外興奮,但之后就忽然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這廝殺難以避免。只不過,戰場上除了死人,還有無數死去以及重傷待斃的馬兒,一想到它們本應是馳騁在草原上,如今不但死得無辜,還不得不淪為別人的口中食,我就總覺得于心不忍。”
這愣小子,殺人倒不在意,卻在意那些死去的馬!然而,當凌波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人尸交錯著馬尸遍布原野的情景,忍不住硬生生打了個寒噤。只是一場刑殺她就已經嚇成那個樣子,這沙場血戰就更不用說了。不得已之下,她只好停住步子干咳了一聲,撫摸著身旁那匹小母馬的頸子,忽然橫了裴愿一眼。
“你說要送一匹好馬給我,怎么居然選了這么一匹溫順的?以為我不會馴馬么?”
一說到這個,裴愿頓時眉飛色舞,剛剛的一絲愁緒也隨之無影無蹤:“小凌,你別以為只有桀驁不馴的高頭大馬才是好馬。這是我從天山下的野馬群中親手捕獲,僅僅是馴服就花費了三個月,當初我可沒少吃它尥蹶子。你別看它現在溫順,一跑起來卻是四蹄生風其快無比,再說……我記得初晴是一匹公馬,所以就選了這么一匹母馬。”
“算你想得周到!”
凌波這才露出了笑容,回轉身上上下下再次審視了一番這匹馬,不禁越看越愛。她這馬廄中盡管有公有母都是名貴品種,但偏偏她的那匹初晴就是挑嘴,配種好幾次都不曾成功,今天裴愿居然送了一匹馬美人來,可不是久旱甘霖?她一面想一面看了馬廄那邊一眼,瞧見自己的寶貝坐騎正在那里眼巴巴望著自己,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裴愿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凌波的側臉,只覺得時光仿若靜止了一般。在洛陽呆了那幾個月,被凌波耳提面命了幾個月,回到草原之后他仿佛開了竅一般,幾次辦事情都相當出色。那次為了湊人數的唯一一次初陣,他甚至還得到了北庭都護的賞識。而在繼母苦心安排下,歷來都離女人遠遠的他竟然有了兩次艷遇,若不是他見機得快,只怕就被那兩個美艷而主動的牧族少女給吃了。
可是,即便在暖玉溫香投懷送抱的時候,他想到的依舊只是面前這嬌俏的笑容。幾乎是本能的,他忽然脫口叫了一聲:“小凌。”
凌波詫異地轉過頭,見裴愿又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臉上不知怎的傳來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燥熱感。情知這愣小子一向都是直來直去慣了,和他計較什么禮數自己得氣死,她只得板著臉反問道:“有什么話直說,吞吞吐吐算什么!”
“我……喜歡你。”
這句話一出口,凌波幾乎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呆在了原地。
她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她是不是自動把人家的某句話給聽錯了?裴愿在她的面前雖然從來都不吝表現出關切的一面,可是……可是他會說出那么一句話?難道不該是她在水到渠成的時候,在他面前兇巴巴地說,我喜歡你,所以你得娶我?
這一瞬間,凌波只覺得天地仿佛都調轉了過來,幾乎有些站不住。老半晌,她方才從極度的驚愕中回過了神,登時惡狠狠地逼問道:“你剛剛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這時候,裴愿卻心亂如麻。她生氣了!她為什么要生氣?想起臨行前繼母的千叮嚀萬囑咐,他咬咬牙又提高了聲音:“小凌,我喜歡你!”
那一刻,凌波只覺得心底里一瞬間鼓鼓囊囊地填滿了東西,填滿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暖和幸福,甚至沒感覺到自己的雙頰已經滾燙滾燙,滿是嬌艷的紅暈。死死瞪著裴愿的眼睛,她忽然露出了一個欣然的笑容,間中隱隱約約還有一絲嗔怒:“這種話單單說有什么用!如果我說我的婚事沒法自己做主,我即便愿意也沒法嫁給你,你準備怎么辦?”
那就搶!
這三個字硬生生卡在了裴愿的喉嚨口,這是中原,繼母傳授的草原上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他想起了一路上父親那幾個心腹隨從明里暗里的警告,想起了剛剛朱顏對他說的那些話,想起了進門時看見的那個俊俏男子……他不是那些聰明機敏的人,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中盤旋了許久,他方才再次抬起了頭,目光變得清晰明澈。
“小凌,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如果我用盡了一切努力還不行,即便你真的被迫嫁了人,我也不會娶妻,我不想心里裝著你卻娶別人。”
這個……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凌波只得出了這唯一一個結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種野望。倘若這江山易主,是不是就能夠達成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