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趟著水上了岸,幾乎都累得癱倒在地。
凝羽立在火堆旁,長髪在夜風中獵獵飛舞,幾點火星飛起,映出她潔白的面孔。
程宗揚解了繩扣,喘道:“你怎么過來的?哦,是游過來的。”
凝羽身上的斗篷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嬌軀凸凹有致的曲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收了真陽的緣故,她表情雖然還是淡淡的,但不再像以往那樣冷漠。
程宗揚住雲蒼峰的手臂,笑道:“這位是雲氏商會的執事,雲老哥。這位是我們商館的侍衛長,凝羽姑娘。”
雲蒼峰道:“虧得貴館幾位朋友相助!若不是這位姑娘,老朽只怕就留在河里,跟南荒的水神作伴了。”
凝羽淡淡用手指掠過髪絲,沒有開口。
凝羽冷漠的樣子程宗揚已經見怪不怪了。他拉著雲蒼峰走到一邊,兩人劫後逢生,談得分外投機。說起馬匹受驚遇險,程宗揚朝武二郎笑道:“還是武二反應夠快,喂,你那柄短刀哪里來的?”
武二郎悻悻道:“不是二爺!”
“那是誰?”
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中年人站起身來,溫和地朝眾人拱手,“謝藝。匆忙出手,讓老哥損了一匹好馬,還請雲老哥見諒。”
雲蒼峰一怔,然後哈哈笑道:“沒想到是這位朋友救了老朽一條性命。我說謝兄弟怎么敢一個人獨走南荒,果然是好身手,好見識!”
程宗揚等人這才知道這個中年人和雲氏商會不是一起的。這個自稱叫謝藝的男子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一眼看去,就令人心生好感,卻又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這一番同舟共濟,使雙方親近不少。雲氏商會都穿著水靠還好一些,程宗揚等人渾身都濕透了。雙方商量幾句,此地離蛇彝人的村寨已經不遠,乾脆結伴同行,到村子里找住處換了濕衣,好好歇息一晚。
易彪和吳戰威都是血性漢子,幾句話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易彪吐了吐舌頭,“南荒這地方,真邪門兒!”
“喂,看你們的身手,大概是從過軍的吧?”
易彪豎起拇指,“大哥好眼力!我們這些弟兄都是北府兵,退役後沒事做,才跟著雲氏商會跑南荒。喂,吳大哥,你說的那個寡婦……”
兩人談得投機,後面祁遠和謝藝也你一言我一句相談甚歡。
程宗揚越看他越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的年紀乍然看去像是三四十歲,仔細看時,又像是二三十歲,似乎并不比自己大很多。自己之所以誤會他是中年人,也許是因為他眼中無法掩藏的淡漠與滄桑,似乎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對一切事物都再沒有多少留戀。
程宗揚道:“雲老哥,你們是怎么遇上的?”
“下午過惡虎渡遇上的,他說自己叫謝藝,總聽人說起南荒,卻不知道南荒是什么樣子,于是就來看看。”
雲蒼峰又是好氣又好笑,“我走南荒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樣的。南荒有什么好看的?走一趟就少活兩年的去處。我勸他回家,他只是笑。最後沒辦法了,才讓他跟我們一起走。”
程宗揚笑道:“老哥是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救了他一命,剛才驚馬的時候就危險了。”
報應之類的話,程宗揚自己也不是太相信,但顯然正投了雲蒼峰的脾胃。他感嘆道:“可不是嘛。我看他一表人材,不明不白死在南荒太可惜,不料卻是救了自己一命。”
“呵呵,”雲蒼峰笑了兩聲,“沒想到貴商館竟然有這樣兩名好手。那個臉上生著虎斑的大個子身手難得。那位姑娘的修為也不俗。跟你們一道走,倒是我們雲氏商會占了便宜。”
剛才歇息的時候,祁遠悄悄告訴過程宗揚雲氏商會的來歷。六朝中晉宋兩國最重商賈,天下最知名的商會都出自這兩地。即使在晉國這樣商遍天下,富冠海內的商賈雲集之地,雲氏也是首屈一指的豪門。如果以武功比較,拿祁遠當白湖商館,雲氏商會至少是武二郎那種級別的。
像這種綿延幾百年的商會,勢力根深蒂固,各方的關系盤根錯節,能動用的力量之大,令人瞠目結舌。據說當年晉國的北府兵北上與真遼交鋒,所有的軍費都是由雲氏獨力承擔。相應的,晉國劃了兩處銅山給雲氏商會,允許他們自鑄銅銖。
程宗揚心里嘀咕道,這不是把鑄幣權交給商人了嗎?難怪雲氏商會實力這么雄厚。
想到銅礦,程宗揚腦中靈光一閃,含笑道:“雲老哥,貴商會的銅匠該有不少吧?”
雲蒼峰微微一笑,“多少有一些。小兄弟想鑄什么器具么?”
程宗揚笑道:“有筆生意想跟雲老哥一起做。”
“哦,”雲蒼峰來了興趣,“什么生意?”
程宗揚卻笑而不語,最後道:“等從南荒回來,再跟老哥商量。”
雲蒼峰在商海浸淫多年,一看就知道程宗揚胸有成竹,當即道:“商會的事老夫還能做主一二。程兄弟如果有意,敝商會自然全力襄助。”
程宗揚笑道:“那就多謝了。”
雲氏商會既有銅山,又有工匠,還有遍及天下的商業網,正是拉鏈生意的絕佳伙伴。有他們幫忙,自己靠程氏拉鏈的名頭說不定就能大賺一筆,在這個世界舒舒服服過日子了。
他回頭看去,凝羽遠遠跟在隊伍後面,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夜色下,濃密的蕨類植物仿佛大海的波濤,沿著起伏的地勢連綿不絕地伸向遠方。蔥籠的蕨林中,一行火把費力地行進,越往前行,空氣就越濕潤,植物也越茂盛。在這里,早上開釋出的小路,傍晚就可能被新生的藤蔓爬滿。兩支商隊的人手輪番上前,用長刀砍開枝葉,清出一條可供人馬通行的路徑。
終于,林中出現一條小路。雖然狹窄,但分明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在前面領路的祁遠鬆了口氣,抹著汗道:“前面就是蛇彝人的村寨。蛇彝人喜歡僻靜,大伙兒進去別作聲。”
又往前走了片刻,腳下忽然一硬,泥土變成了鋪設整齊的青石。即使祁遠有言在先,眾人仍禁不住發出一陣低微的歡呼。在南荒叢林里跋涉數日,才終于見到一個村寨,再疲倦的人也不由精神一振,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一片房屋的輪廓出現在蒼黑色的夜幕下。村寨依著一道山梁蜿蜒鋪開,所有的房屋都建在山脊背陰處。兩條青石鋪成的小路在村頭交叉成,將村寨分成上下兩處。用竹子和未剝皮的樹木搭成的房屋高大而寬敞,多數房屋都裝有高挑的飛檐,沿地勢高低參差起伏,錯落有致。
抵達目的地的喜悅還未散去,一股陰森的寒意就爬上程宗揚心頭。整個村寨沉浸在濃濃的黑暗中,看不到一絲燈火。周圍一片沉寂,只有他們自己的腳步和馬蹄聲在耳邊回響。一處處竹木搭成的房屋仿佛空無一人。
隊伍里有人嘀咕道:“這村子里不會沒人吧?”
雲蒼峰一直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聞言低聲喝道:“別胡說!蛇彝人不大喜歡見生人,看到前面那間大屋沒有?那就是專門給過往客人留的。平常外面的客商來了,蛇彝人都不出面,屋子里有水有柴,就是沒有門,誰來了都可以去住。”
雲蒼峰是走過南荒的老人,又是商隊的首腦,他這樣說,眾人的不安都化解了一些,唯有程宗揚心里的不安越發強烈。
祁遠悄悄墜後一步,低聲道:“有點兒邪門……平常蛇彝人很少露面,但不像今天,整個村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程宗揚向雲蒼峰試探道:“要不要找個人問問?”
一直隨和的雲蒼峰卻固執起來,“不可。這里不像花苗、白夷,蛇彝人家家戶戶養蛇,最忌諱生人上門。”
祁遠也同意他的說法,但又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似的……”
石剛忽然道:“有人!”
眾人都抬起頭。黑暗中依稀能看到一間大屋,竹木搭成的主樓有三層高,高聳的檐角彎月般挑起,在天際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最上面一層竹閣中,隱隱透出一絲燈火,雖然微弱,卻化解了眾人的擔憂。只要有人,就說明這座蛇彝人的村落并不是一座空寨,只是他們不喜歡跟外面來的生人打交道。
“那是族長的大屋。”祁遠緊繃的身體鬆馳下來,朝雲蒼峰道:“雲執事,您是常走南荒的,給大伙兒拿個主意吧。”
雲蒼峰撫摸著腰間的玉佩,緩緩道:“路上辛苦一天,大伙兒都累了。前面就是客人住的大屋,我們去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上路。走的時候留點貨物,也別去打攪主人了。”
“行!就按雲老哥說的做。”程宗揚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