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拍了拍坐墊,「坐下吧。瞧你嚇得,汗都快出來了。」
「你不知道,」蕭遙逸唉聲嘆氣地說道:「我這輩子沒挨過別人的打,連我老爸都沒打過我,就我這大哥,下手那是真狠。不打也就算了,一動肯定打得我鬼哭狼嚎。我都快作下病了,他眼一瞪,我就屁股痛。」
程宗揚大笑起來。那個孟非卿言語不多,交談時間也不是很長,但能看出他與謝藝等人之間的兄弟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不過他情緒控制一流,無論何時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這樣的人才,不受情緒左右,對局勢判斷準確快速。可以想像,他在岳帥麾下時,必定是獨當一面的大將。而謝藝更像是擅長沖鋒陷陣的猛將。
程宗揚笑道:「我剛才聽他叫你小狐貍?」
蕭遙逸道:「兄弟們都這么叫,誰讓我姓蕭呢?八駿里鐵驪、天駟、龍驥、幻駒、云驂、青騅、朱驊,其實我是玄騏。」
「怎么聽著像小母馬?」
「什么小母馬!」蕭遙逸叫道:「玄是黑色,又有玄奇玄秘的意思,騏是青黑色的千里馬,玄騏就是神駿無比的青黑色的天神之馬!」
「原來蕭兄是一匹小黑馬。」程宗揚說笑幾句,然後道:「孟老大準備把謝藝葬在臨安?」
「是啊。」蕭遙逸懊惱地說:「這是我們兄弟六年來頭一次聚會,到時大家都會在亭外會合,偏偏我去不了。」
「什么亭外?」
「風波亭。」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們要把謝藝葬在風波亭外,與岳帥作伴。對謝藝來說,這也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蕭遙逸把一只薄薄的木匣放在桌上,推到程宗揚面前。
程宗揚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張文契,上面蓋著鮮紅的印章,顯得十分正規。
「這是什么?」
「地契。這別墅連同沙洲都是岳帥的遺產,程兄收好。」
「這份禮可太大了吧?」
程宗揚知道星月湖肯定有禮物,但沒想到會是一座沙洲。這處別墅自己還沒有仔細看過,但看規模就小不了,住上幾百人也不嫌擠。
「你可別會錯意了,這是給紫姑娘的。至於給程兄的報酬,」蕭遙逸擠了擠眼,「走,咱們先去找芝娘!程兄只要在建康,所有花酒都是我的,包你夜夜笙歌!樂不思蜀!」
「不行!」程宗揚叫道:「這可太便宜你了!」
「這只是利息。」蕭遙逸扯著程宗揚,邊走邊道:「程兄幫我們兄弟送回三哥的骨灰,帶回紫姑娘,又送了支龍牙錐。大恩大德,小弟沒齒難忘。我想來想去,只能以身相報了。咦?程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是胃里難受,想吐嗎?」
孟非卿一走,蕭遙逸就像開鎖的活猴,幾個起落,跳到舟上,意氣風發地說道:「去青溪!」
程宗揚眼尖,看出舟子已經換了蕭遙逸手下的隨從。這小子看似荒唐,其實心細如發,難怪建康人都把他當成聲色犬馬的紈褲子弟,對他與星月湖的關系渾然不覺。
月出東山,玄武湖一望無際的水面波光瀲滟。清涼夜風拂過湖水,淺淺的沙洲畔,青色的蘆葦隨風搖曳,葦尖灑滿水銀般的月色。
蕭遙逸扔下玉帶,解開袍服,大笑道:「如此月色,豈能無歌!」
他從舟中取出一張古琴,就那樣坐在船頭,把琴橫在膝上,「淙淙」撥了幾下,接著一串流水般的琴聲從他指下淌出。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饑不及餐!」蕭遙逸揚聲唱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蕭遙逸的放浪形骸感染了程宗揚,他也解開外衣,一邊擠開蕭遙逸,「讓我來給你唱一個!」
蕭遙逸怪叫道:「我這琴可是價值千金,你會彈嗎?」
「一張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我是麥霸啊!」
「什么麥霸?」
「這你就別管了。」
蕭遙逸也不在意,隨手把那張價值不菲的古琴扔過來。程宗揚的麥霸水準僅限於把歌詞嚎出來,古琴這種高科技對他屬於傳說。他把琴往旁邊一丟,坐在船頭想了片刻,然後拍著船板唱道:「道不盡紅塵舍戀,訴不完人間恩怨……」
蕭遙逸「哈」的大笑一聲,「這是什么曲子?」
程宗揚也不理他,扯開嗓子迎風放聲高歌,當他唱道:「愛江山更愛美人,哪個英雄好漢寧愿孤單!」蕭遙逸的嘻笑變成驚笑,等程宗揚接著嚎道:「好兒郎,渾身是膽!壯志豪情四海遠名揚!」蕭遙逸也扯開嗓子,跟著嚎道:「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
這小子聰明絕頂,對音律更是別有靈犀,雖然是頭一次聽到這首歌,但程宗揚每句開個頭,他就能跟著把曲調哼出來。等程宗揚唱第二遍,蕭遙逸無論曲調還是歌詞都已經滾瓜爛熟,唱起來音準意昂,活像自己的老師。
一群野鴨被這兩個打狼一樣的歌聲驚擾,嘎嘎叫著從蘆葦叢中飛起,在月色下漸漸變成黑色的小點。
歌聲漸止,蕭遙逸意猶未盡地哼著曲調,嘆道:「下里巴人未必不能動聽,這曲子雖然俚俗,但別有風致。愛江山更愛美人,哈哈!程兄好胸懷!」
這么狂嚎可是樁費神費力的大活,以前自己嚎完,總要喘幾口氣,喝點水潤潤嗓子,但這會兒程宗揚只覺胸口氣滿滿的,再嚎上兩小時也不會累。他笑道:「你的月沒參橫,北斗闌干也不錯。就是沒有美人兒。」
「美人兒有的是!」蕭遙逸長聲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輕舟像貼在鏡面上一樣,滑過玄武湖寬廣的水面。遠處,晉宮臺城的城墻隱約在望,湖上連綿的蘆葦一直延伸到城墻下。忽然,蘆葦中蕩出一條小舟。烏黑的船篷前,一盞紗燈并未點亮,但仍能看出是秦淮河花燈的式樣。
發現這邊的小舟,那條烏篷船猶豫了一下,想退回蘆葦蕩中。蕭遙逸一眼看見,笑道:「美人兒來了。」說著他放開喉嚨,喊道:「那邊的花船!還躲個什么?過來吧!」
船後的舟子搖動舟楫,烏篷船慢慢靠近。兩船并在一起,蕭遙逸一足勾著船欄,毫不客氣地探過身體,一把掀開布簾。
簾後露出一張姣美的面孔,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公子。」
蕭遙逸怔了一下,然後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程兄,竟然是你的老相好來了!」
麗娘穿著一條薄薄的翠綠夏衫,一手扶著簾子,翠袖滑到肘下,露出雪藕般的玉臂,一張姣美的面孔如花似玉,夜色中令人怦然心動。
程宗揚對這個絕色美妓印象極深,看著她白玉般的耳垂,笑道:「你又忘了帶耳環了。」
麗娘羞赧地低下頭,「奴家粗心,讓公子見笑了。」
蕭遙逸笑道:「卻是巧,正要去尋芝娘,卻在這里撞上!我這位兄弟與美人兒你春風一度,可是相思成病,今日湖上偶遇,果然有緣!」
麗娘朝舟後看了一眼,向程宗揚歉然道:「奴家要往河里去見客人,只怕今晚服侍不了公子。」
程宗揚被小紫幾次捉弄,宅里放著幾個漂亮侍女,卻又無福消受。一看到麗娘,頓時見獵心喜,笑道:「那邊是客人,我也是客人。麗娘何必厚此薄彼呢?咦,你後面是不是還有個姑娘?」
艙內傳來衣衫悉悉索索的輕響。舟內狹窄,那女子跪在麗娘身後,夜色中看不清面容,只有一朵火紅的鳳仙花顫微微簪在鬢腳,她俯下身,低聲道:「奴家見過公子。」聲音又細又柔。
蕭遙逸撫掌笑道:「正好!咱們一人一個!」
麗娘還待開口,蕭遙逸道:「左右不過是銀錢,上次你服侍這位程公子,花資是五個銀銖,算上芝娘的抽頭,到手也不剩幾個。今晚你們兩個我都包了!蕭五,拿五十個銀銖過去!」
五十個銀銖不算小數,平常人一年也未必能賺下這個數額。兩個美婦對視一眼,然後俯身道:「多謝公子。」
蕭五拿著銀銖躍過船去,蕭遙逸拉著兩女扶她們過來,一邊對蕭五道:「你就滾那邊去,滾得越遠越好。讓我看到,就打發你到山里砍一輩子柴!」
蕭五叉手應道:「是!奴才知道了,滾得越遠越好!」說著他抬起眼,一臉為難地小聲道:「爺,你還是少喝點兒吧。」
「哪兒來那么多廢話!」蕭遙逸揮手道:「快滾快滾!」
兩女來到舟上,程宗揚才發現那新來的婦人似乎比麗娘年紀還大些,風韻更顯成熟,眼角微現皺紋,不過皮膚白潤,也是一等一的容貌。她臉容呈鵝蛋形,姿容端麗,臉上涂著細膩的脂粉,肌膚白滑柔軟,低垂著眼睛,似乎羞得不敢抬頭。這美妓與麗娘容貌相異,但氣質頗為相似,只不過神情間顯得有幾分緊張,好像還不慣於這樣賣笑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