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微微一頓,停在蘆葦深處一個不起眼的青石碼頭前。
玄武湖有不少沙洲,由於春夏多雨,湖面水勢往往暴漲,略小的沙洲都會被水淹沒,無法住人,大多都荒棄掉了,洲上荒草叢生,與蘆葦連成一片。不過這處沙洲卻有人移來樹木,在蘆葦中顯得一片蔥籠。
樹叢中有一處奇怪的建筑。說它奇怪,是因為這座建筑與程宗揚在六朝見到的樓堂庭院都不相同。所有的房間都連在一起,形成一整幢結構緊密的建筑,屋頂也沒有飛檐斗拱,而是辟出一半,做成一個精致的花園。
這也是程宗揚第一次在六朝看到石材建筑。六朝人認為用巖石為材料的房屋不利於人生存,因此房屋大多是木構建筑,石材只用來鋪地。也因此發展出一整套木構建筑的規范,例如六朝建筑用來承重的都是梁柱而非墻壁。像羅馬和希臘那樣完全用巖石砌成的建筑,在六朝只有佛窟和墳墓才可以見到。
眼前這座建筑是用整齊的花崗巖建造而成,上下分為兩層,門前有圓形的臺階。如果自己沒有眼花,這應該是一座現代別墅的仿作——畢竟那位岳鵬舉不是建筑師,最多只能畫個圖,讓工匠照著樣子去建造。
自從來到沙洲,自己還沒有看到一個人,甚至也沒有感覺到窺視的目光,但程宗揚知道,肯定有人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請。」蕭遙逸瀟灑地抬起手。
程宗揚也不客氣,當先踏上石階。厚木制成的大門將近三米高,天色剛剛暗下來,室內已經燈火通明。
程宗揚抬起頭,看著屋頂懸下的巨大吊燈,不禁張大嘴巴。
別墅內是一間兩層打通的客廳,廳側一道環形臺階螺旋狀延伸到樓上,房頂用金色的纜繩懸著一座由於百余支蠟燭組成的巨型吊燈。燭臺都是用水晶雕成,一個個晶瑩剔透,映得人眼花繚亂。
廳內擺著一套環形沙發,中間是一張圓桌。染成紅色的皮革色澤鮮亮,上面放著白色的長絨靠墊,一共九只,最中間的一只是明快的亮綠色。
蕭遙逸看著程宗揚怪異的眼神,一邊輕搖折扇,一邊笑道:「程兄莫非認得這東西?」
程宗揚想也不想就說道:「沙發。」
蕭遙逸怔了半晌,突然叫道:「孟老大!你還不快出來!」說著他如臨大敵一樣盯著程宗揚,「你怎么知道?」
程宗揚聳聳肩,「沙發有什么好奇怪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蕭遙逸差點兒把扇子拍碎,叫道:「岳帥起的這個鬼名字簡直沒道理!你怎么可能猜到!」
誰說我是猜的?
「是謝藝告訴你的?」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
一個魁偉的身影出現在臺階上方,那人身材高大,臉部線條像刀刻一樣輪廓分明,一雙濃黑的眉毛猶如臥蠶,虬屈的胡須從下巴一直延伸到耳下,眼神像一頭威武的雄獅,犀利之極。他胸膛又寬又厚,肩膀肌肉隆起,雖然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卻彷佛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認出他是當年武穆王手下大將,星月湖八駿之首,鐵驪孟非卿。這種氣勢,是絕對模仿不來的。
他穩住心神,「謝藝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孟非卿點頭道:「老三嘴沒那么碎。」說著他虎目生威,沉聲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段強以前對自己說過,穿越者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要掩藏自己穿越的秘密。程宗揚不明白為什么要掩藏,對王哲,對謝藝,對殤侯,他都沒有刻意去掩藏。不過他也不會逢人就說自己是穿越來的——那會被人當成神經病,從此另眼相看。
程宗揚道:「在下以前在西方游歷過。」
孟非卿思索片刻,然後微微頷首,「岳帥曾說過,這里的陳設都是仿照泰西風俗。你既然在西方游歷過,能認出來也不稀奇。」
孟非卿大步走下臺階,抬手道:「坐。」
程宗揚一坐下,不禁舒服地呼了口氣。這些天,自己一大半日子都是席地而坐,離開南荒之後,才有正經的坐具。不過建康的坐具大都是竹榻,講究屈膝跪坐,連椅子都不多,上面雖然鋪著茵席,但程宗揚總覺得太硬,感覺頗不習慣。
這沙發沒有彈簧,里面是貨真價實的海綿,柔中帶硬,緊密而富有彈性。程宗揚坐上去就不想起來,恨不得把這套沙發都搬回去自己用。
孟非卿在他對面坐下,蕭遙逸在這里毫無架子,親自挽起衣袖,跑去拿來茶盞,給兩人斟茶。
孟非卿也不廢話,逕直問道:「謝藝怎么死的?」
程宗揚把事情細述一遍,然後道:「那支龍牙錐本來就是謝兄該得的。送給蕭兄,也算物歸原主。」
孟非卿聽得極為專注,不時詢問其中的細節,尤其是謝藝為何會孤身一人獨闖南荒的緣由。最後他起身向程宗揚深深施了一禮,「程兄千里迢迢把我兄弟的骨灰背回建康,這份情義,我們兄弟絕不敢忘。」
程宗揚連忙道:「千萬別這么說。如果不是謝兄,我們早就死幾趟了,怎么能活著從南荒出來?」
孟非卿沉默片刻,「小狐貍。」
「在。」蕭遙逸這會兒把尾巴都夾起來,老老實實聽老大說話。
「通知老四、老五,讓他們去查那間生藥鋪。」
「是!」蕭遙逸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然後道:「如果真是黑魔海的人怎么處置?」
「殺。」孟非卿森然道:「敢把手伸到我們頭上,還有什么好客氣的。告訴老四、老五,這次我不管他們用什么手段,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找到幕後的主謀!誰敢動我兄弟,我殺他全家!」
「是!」
孟非卿虎目忽然迸出淚花。他拿起微涼的茶水,一口喝完,神情隨即平靜下來,聲音低沉地說道:「告訴兄弟們,咱們的龍驥死了。讓他們摸著良心問問,還記不記得謝老三罵咱們的話。問問老二和老四,他們鬧到這步田地夠不夠!」
這事兒蕭遙逸也有份,見老大發怒,他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孟非卿道:「岳帥即便不在了。咱們八兄弟在一起又怕過誰來!偏生你們幾個分成兩幫,一見面就吵個不休。逼得老三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一走了之。若不是他落了單,被仇家盯上,只需老二、老四,甚至你這不成器的小子去一個,謝老三又怎么會死?」
蕭遙逸頹然道:「大哥,我知道錯了。我這就給四哥磕頭賠不是去。」
「你賠不是有什么用?」孟非卿放緩語調,「老四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除了軍令,他還理睬過什么?」
說著孟非卿抬起眼,「承蒙程兄援手——我聽說與程兄一同回來的,還有岳帥的遺孤?」
孟非卿在說他們兄弟之間的事,程宗揚不好插口,這時問到小紫,才說道:「紫姑娘現在鄙處居住。蕭兄知道,那丫頭有點怕生,這次沒有一同來。」
「程兄,」孟非卿道:「黑魔海既然盯上我們兄弟,紫姑娘在你那里,只怕會引來麻煩。程兄雖然不怕,但事情因我們兄弟而起,心里未免難安。」
程宗揚很想把小紫這個包袱丟給星月湖,能讓自己喘口氣。但那死丫頭說什么都不肯見他們,又不好對他們說明:那死丫頭根本就不認岳帥這個父親,只好道:「紫姑娘一直在南荒居住,對生人多少有些害怕,不如先在我這里住一段,等熟悉了再說。」
程宗揚一邊說,心里一邊哀嘆,什么麻煩能大得過那死丫頭?可憐自己替她圓謊,出了力還不落好。
孟非卿道:「不瞞程兄說,我們這些人都在軍中生活慣了,真要照料岳帥的千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既然如此,就有勞程兄了。」
「孟大哥太客氣了。」程宗揚笑容比他還苦,這個燙手的小香芋到底還扔在自己手里了。
孟非卿微一示意,蕭遙逸連忙點頭,「都準備好了。」
孟非卿行事雷厲風行,當即起身道:「程兄,我要去臨安先安葬了謝兄弟,不能在此久留。就由小狐貍替我招待程兄。」
說著他對蕭遙逸道:「你就不用去了。在你三哥骨灰前磕了頭,便留在建康吧。」
蕭遙逸小聲道:「大哥,我也想去……」
孟非卿瞪了他一眼,「你三哥就是為了紫姑娘才送的命,你若念著三哥的好處,就在這里守護好紫姑娘。」
蕭遙逸雙腳一并,一手橫在胸前,挺胸應道:「是!」
孟非卿朝程宗揚一抱拳,「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