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映出一張艷麗的面孔。那女子彎眉畫得極長,眉心點著一顆鮮艷的梅花痣,眼上還繪著桃紅的眼影,耳上帶著一對玉石耳墜,柔軟的唇瓣涂著濃艷的胭脂,色澤殷紅。
她皮膚不再像少女一樣青澀,身體每一道曲線都豐腴而柔美,白滑的肌膚像上等的精美白瓷一樣光潤。她撫了撫面孔,纖美的指尖涂著鮮紅的丹蔻。那些脂粉都是平常用物,白的極白,紅的極紅,涂在臉上,有種塵世間俗艷的華麗。
即使最親近的人,此時恐怕也認不出鏡中這個女子了吧。
卓云君有些失神地望著鏡中的艷婦,想找回自己從前的影子。但很快就放棄了。那個孤標傲世的女子,已經消失在厚厚的脂粉下。在這里,自己只是一個叫云云的下等妓女。
妓女這個詞像火一樣在心頭燙了一下,但自己的感覺幾乎已經麻木。
剛失去真氣的那一刻,自己寧肯去死。直到她看到死亡的陰影。繩索在頸中絞緊,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沒有盡頭的折磨。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懼怕死亡。比喪失尊嚴更懼怕。
那時她以為自己成了廢人,以為自己連一天都熬不過去。可自己不但出乎意料地熬了過來,甚至還習慣了這種生活。她想起傳說中那些被收去法力的仙子,如何淪為蕓蕓眾生中一個卑微的凡人。
連仙子都能承受,何況自己呢?畢竟這世間大多數人,都是卑微的活著。
自己做過最傻的一件事,莫過於自己還想要逃出去。她竟然忘了,自己已經修為盡失。外面的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處虎視眈眈,等待著把自己一口吞下。
她不知道那些人會怎樣對付自己,但她知道自己的遭遇會比在這里更可怕百倍。
那個男子廢去自己的武功,以四百個銅銖的價格把自己賣到這里。也許他沒有想到,反而給了自己一個躲避的港灣。
無法再運用真氣的身體脆弱不堪,甚至連一個小童都能輕易殺死自己。
處在這樣的絕境中,自己反而不必睡夢中仍握著劍柄,不用再對力量汲汲以求,更不用為自己每一個決斷負責,擔心自己的選擇會給同門和追隨自己的弟子帶來災難。
自己要做的如此簡單,只需要討好主人,她就會給自己帶來吃的,用的,為自己遮風擋雨。自己所要付出的,僅僅是一點尊嚴——只要沒有人知道自己曾經的身份,這點尊嚴又算什么呢?畢竟世上有無數人在作著比自己還要羞恥百倍的事,而在隔壁就有許多自己的同類。
她們也在生存,甚至自己還聽過到她們的笑聲。她們不會知道,那笑聲給自己帶來多少憧憬。她們的生活也許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可怕。
身體輕輕一動,乳上傳來一陣酥麻。卓云君情不自禁地并緊雙腿,腹下一陣溫熱。她想起那只手在自己腹下撫摸的感覺,肉體彷佛一朵鮮花,在她指下顫抖著一點一點盛開,感覺如此陌生而奇異……
她們是因為同樣的感覺而歡笑嗎?
卓云君想著,一邊嘗試露出想像中她們的笑容。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乖女兒,在想什么呢?」
卓云君渾身一顫,玉頰頓時紅了起來。那婦人不知何時走到身後,自己竟然沒有聽到絲毫聲息。
她雙手放在身前,俯下身,柔聲道:「女兒見過媽媽,媽媽萬福。」
這種嬌柔的聲音是那婦人教的,氣息從喉中吐出,經過舌尖發出聲來,有種嬌滴滴的嫵媚韻味。
那婦人粗糙的手掌托起自己的下巴,嗤笑道:「面孔這么紅,是不是想媽媽了?」
卓云君柔聲道:「是。媽媽。」
放棄尊嚴并沒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困難,自己甚至能做得更好。
程宗揚心里倒有些嘀咕,他摸了摸卓云君的額頭,「你不會是傻了吧?」
卓云君唇角抽動片刻,「奴婢想明白了,這都是奴婢應得的報應。」
「報應?」程宗揚道:「你們道家怎么講起佛門的話來?」
卓云君低聲道:「太上有言: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卓云君念誦的是道家《太上感應篇》的首句,她垂下眼睛,「我對你恩將仇報,落到這番田地不過是咎由自取。心起於惡,惡雖未為,而兇神已隨之。今日失身於你,冥冥中報應不爽。如果當初我一劍殺死你,說不定此時已經落到藺賊手中,求死不能。」
程宗揚有些明白過來,「所以你就認命了?」
「命數如此,」卓云君靜靜說道:「一百銀銖的欠債,我少不得要一一償還給你。」
宗教果然是鴉片。幸好我不信。不過既然她都想明白了,我還客氣什么?
程宗揚道:「那好,卓美人兒,笑一個給主子看看!風騷一點哦。」
小紫抬起手指在臉上刮了兩下羞他,然後轉身離開。
程宗揚道:「既然你還是童女,為什么當初要告訴小紫你失過身呢?」
卓云君臉色微微一變。
程宗揚低下頭看著她的神情,「喂,都這地步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不會是這個年紀還是童女,覺得不好意思吧?」
卓云君低下頭,目光不停閃爍。
程宗揚咳了一聲,「我聽說你有一位師兄?」
良久卓云君輕啟朱唇,「其實……是我一位師叔。」
程宗揚怔了一下,然後笑道:「不倫戀啊?你們太乙真宗可真夠……」
「不。不是的。」卓云君道:「他雖然是我師叔,年紀卻只比我大了兩歲,自小一起練劍。十六歲那年,我和他在龍池後山私下約定終身……」卓云君眼神黯淡焉,「可當天他就奉命離山,去對付一個人。」
程宗揚笑道:「這也太不巧了。」
「那次我們去了六位同門,」卓云君語調凄楚地說道:「但岳鵬舉豈是好對付的……」
又是他!這家伙在六朝是不是橫著走的,見人就踩?以前自己覺得他死得可惜,現在看他仇家這么多,死一次感覺都嫌少。
程宗揚道:「他被岳帥殺了?」
「那時候岳鵬舉還是個剛出江湖的年輕人,我太乙真宗原本無意與他結怨,可三言兩語便動起手來,結果去的六人一死五傷。」
良久,卓云君道:「死的就是小師叔。我太乙真宗因此與姓岳的結怨,直到王師兄擔任掌教,仍與他不相往來。」
卓云君咬住唇,幾乎將紅唇咬出血來。半晌才一字一字說道:「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殺他的不是岳鵬舉……」
程宗揚心頭微驚,只聽卓云君恨聲道:「而是我一位師兄。」
程宗揚腦中一亮,「藺采泉!」
卓云君紅唇留下深深的齒痕,「藺賊是我們這一代最年長的,小師叔比藺賊年輕二十歲,卻是師叔的輩分,有他在,掌教的位子遲早會落在他身上。藺賊那時就覬覦掌教之位,尋機對小師叔下了毒手。因為是大戰之余,眾人竟都沒有發覺。」
「等等,王真人呢?他不是你們的大師兄嗎?」
「王師兄入門最早,論年紀比藺賊還小一些。他在教中時常都不說話,直到練成九陽神功,才為人所知。」
「這么說,你刺殺藺采泉是真的?」
「當日藺賊以九陽神功相誘,邀我過去說話。」卓云君美目透出無盡恨意,「我進門時,他正坐在窗前吹一支骨笛。那狗賊告訴我,這是小師叔的脛骨,他取來作成骨笛,數十年來,時時帶在身旁……」
程宗揚心頭發寒,這藺采泉也太狠了,難怪卓云君會忍不住出手。
卓云君忽然仰起臉,「只要你殺掉藺賊,我卓云君起誓,今生今世!永不背叛!」
程宗揚怦然心動,有這么個豐神韻致的大美人兒當自己的專屬女人,肯定很過癮。不過藺采泉如果那么容易死,早就該死了。
「這個還是從長計議吧。」程宗揚笑道:「還是先算那一百銀銖好了。」
卓云君凄婉地笑了笑。小師叔死後,自己便心如心灰,數十年來守身如玉,一心修行。結果得知小師叔竟是枉死在藺賊手中,數十年的養氣功夫沒有起半點作用,心神大亂。
藺采泉邀她前往,早有預謀設下圈套,自己憤然出手,立刻中計,只得孤身逃脫。如今自己武功盡失,如果沒有人幫助,今生今世也無力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