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魯智深立定腳步,他僧衣垂下半幅,破破爛爛掖在腰間,赤裸的上身彷佛鍍金的鐵塔,皮膚上紋著連綿不斷的花朵刺青。
隨著幾聲佛號,十余名穿著白色僧衣的和尚陸續從林間現身,他們聲音或高或低,或緊或慢地宣了佛號,然後抬起右手,鄭重其事地在胸前畫出一個「卍」字符。
魯智深臉上露出既惱怒又無奈的神情,指著那些和尚道:「你們這些……哇呀呀,氣死灑家了!」
為首的凈念一絲不茍地畫完卍字符最後一筆,然後抬起頭,「花和尚,世間萬事有果有因。你縱然能化身芥子,藏於大千世界,又如何能逃過因果?」
魯智深扛著禪杖道:「罷罷罷罷!你們一說這些,灑家便頭痛難耐。凈念和尚,師傅當年傳我衣缽,你也在場。著實是師傅親手將衣缽傳於灑家,為何時至今日還苦追不休?」
凈念道:「衣缽原是二世大師的故物。」
魯智深虎目一瞪,「師傅親手交予灑家!哪個敢說不是!」
「智深師兄所得,確是前任方丈智真大師相授。但那些衣缽原本是一世大師所遺,智真大師也僅是保管而已。如今二世大師已在寺中坐床,即便智真大師尚在,衣缽也該交予二世大師。」
魯智深哼了一聲,「沮渠師兄想要師傅的衣缽,自該親自向灑家來討,讓你們來算什么?」
「阿彌陀佛。」凈念道:「二世大師乃是不拾大師轉世,身份尊貴,我等匡護圣教,為大師奔走,自是理所應當。」
魯智深拍了拍腰間,豪氣干云地說道:「衣缽便在此!只憑你們,灑家卻不肯給!」
「善哉善哉,」凈念道:「佛曰:汝不可貪圖他人財物——魯師兄此舉,卻是犯了貪誡。」
魯智深扛著禪杖大步邁出,邊走邊道:「灑家還有事做!想與灑家說佛法,待改日灑家洗洗耳朵再來聽罷。」
凈念身形一閃,擋在魯智深身前,神情堅定地說道:「魯師兄,西方極樂世界已近,你該懺悔了!」
魯智深惱怒地瞪著他,忽然哈哈大笑,「你們這些禿驢!說來說去還是要動手,卻與灑家嚼了半天的舌頭!」
旁邊一名和尚按捺不住,喝道:「花和尚!你敢污辱我佛門子弟,小心要下拔舌地獄!」
「恁多廢話!」
魯智深禪杖橫掃,滿地落葉被狂飆卷起,撲向諸僧。
諸僧齊聲梵唱,凈念彈指在胸前畫了一個卍字符,長聲道:「佛祖圣靈!圣光禪掌!」
凈念一掌拍出,遠處落葉匯成的狂飆在他身前三尺的位置彷佛撞上一道無法逾越的長堤,無數落葉轟然破碎。
魯智深退了半步,粗獷的面孔閃過一抹血紅的顏色,然後哈哈笑道:「好個圣光禪掌!凈念小和尚,數年不見,你修為竟然已經入了第六級通幽境!灑家倒是小看你了!」
一個僧人喝道:「凈念大師乃是十方叢林新晉的紅衣大德!只是大師為人謙遜,才以白袈裟示人!」
「紅衣大德!了不起啊。」魯智深道:「不過想勝過灑家,只怕也不容易!來來來!再試灑家這一杖!」
凈念卻合什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心懷嗔念已是不該,何況好勇斗狠?但師兄既然不肯歸還衣缽,貧僧只好強行討要。」
說著他抬起頭,「貧僧與魯師兄這場比拚乃不得已為之,只分勝負,不決生死。」
魯智深「嘿」了一聲,「你比灑家還小著幾歲,怎如此迂腐?若都是點到為止,打起來縛手縛腳,不痛快不說,即便打到天明也未必能分出勝負。且放開手腳來打!」
「自然不會與師兄打到明日。」凈念神情堅定地說道:「貧僧與魯師兄以招數定勝負。」
魯智深撓了撓腦袋,「幾招?」
凈念抬起右手,然後屈起拇指,眼中流露出無比的信心,「四招!」
魯智深一愕,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灑家離寺多年,倒讓人看扁了!便是沮渠師兄也不敢說此大話!凈念小和尚,灑家二十四路伏魔杖法,用個零頭便能把你拍得扁扁的!」
凈念一拂衣袖,「魯師兄,請!」
魯智深也不廢話,喝道:「且看灑家第一招!天地玄黃!」
暴喝聲中,魯智深那條鑌鐵禪杖在頭頂一旋,攪動起兩道截然不同的氣流,接著「轟」的一聲,一道影子脫杖而出,怒龍般劈向凈念。
凈念張開雙臂,抬掌道:「以佛祖之名——合!」
凈念雙掌一合,寬大的僧袖鼓蕩起來,猶如兩面白帆驀然張開,周圍的林木被他的掌力吸引,十余株大樹同時向內彎曲,枝葉簌簌飛落,彷佛都在向他這一掌俯首。
魯智深奔騰的杖影落入凈念掌中,隨即湮滅無形,甚至連他的衣角都沒有蕩起分毫。
「好!」魯智深大笑道:「凈念小和尚,你的圣光禪掌不過八九分火候,這招天地合的修為卻超過十成!該不會是這么多年就練了這一招吧!」
「阿彌陀佛。圣光禪掌乃是本寺一世大師窮二十年心血創出的絕學,神威無儔,貧僧所修不過皮毛。」
「少來吹牛!」魯智深喝道:「看灑家的第二招!」
魯智深禪杖斜舉,喝道:「日——」杖身輕震,圓形的日輪微微一沉,輪面綻放驕陽般的耀目光華。
「月——」禪杖另一端的月牙逸出一只月鉤般的影子。
魯智深將禪杖橫放胸前,臉膛的虬髯刺猬般鼓脹起來,接著舌頭綻春雷,「輪——」禪杖兩端的日輪與月影同時升起,光芒刺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回!」
空中傳來奔雷般的震響,彷佛兩輪日月同時在天地間碾過,帶著無邊威勢襲向凈念。整個野豬林彷佛被無形的力量壓迫,樹木的枝干都向下彎曲,根本問題彌漫的濃霧也為之下下沉。
強大的聲勢令群僧為之色變,誰也沒想到魯智深竟然能修成十方叢林的無上杖法。
伏魔杖法名列十方叢林絕學之一,以伏魔為名,伏的并非邪魔,而是心魔,若心魔不除,修為再深也難練成此杖,因此修成伏魔杖法的,無不是佛法精湛的高僧大德。而魯智深明明是個好酒好肉,口無遮攔,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如何能修成伏魔杖法?
驚愕歸驚愕,魯智深施展出的伏魔杖法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不少僧人色變之余,情不自禁地抬手出掌,試圖合眾人之力抵擋他這記聲威赫赫的日月輪回。
凈念雙掌輕合,念誦道:「神圣歸於佛祖,光榮屬於一世大師,愿佛祖的圣光照耀眾生——」他雙目一張,「圣光禪掌!神圣啟示!」
一點光芒從凈念掌中逸出,旋轉著迅速變大,仔細看時,卻是一個不住轉動的「卍」字符,散發出圣潔的白光。
凈念一掌拍出,神圣的符紋撲向伏魔杖法的日月雙輪。
一瞬間,整個天地彷佛失去顏色,變成灰蒙蒙一片。所有的聲音、氣息都在這一瞬間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彷佛一彈指的剎那時光,又彷佛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一聲佛號打破死一般的靜寂。
「南無阿彌陀佛——」隨著這聲佛號,各種顏色、聲音、氣味紛至沓來,一瞬間便充滿了每個人的感官。
魯智深臉色凝重,鑌鐵打制的杖身此時就像一根琴弦,在他掌中微微震動。
每一下震動,都在消耗他的真元。凈念也不好受,右臂衣袖破碎,露出瘦乾的手臂。
片刻後,魯智深長吸一口氣,身上遍體的花紋金光流溢,最後匯向他雄壯而挺拔的背脊,沿著刺青的紋路,在虬結的肌肉上流動。
這一招魯智深已經吃了暗虧,幸好他的金鐘罩對於佛門武學有極強的療傷效果,真氣一經運轉,強行將傷勢壓了下來。
「來得好!」魯智深挺杖喝道:「再接灑家這招——韋陀誅邪!」
魯智深吼的是韋陀誅邪,禪杖揮出,用的卻是伏魔杖法第十三式大地風雷!
第一招魯智深已經吃了暗虧,第二招凈念施展的神圣啟示更是克制自己那式日月輪回的絕技,論起傷勢比第一招更重。但魯智深吃虧并非技不如人,因為那招神圣啟示根本算不得圣光掌的絕學,不是威力不足,而是這一招有個致命的缺陷——發動時必須先凝聚真元,再配合佛咒,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臨敵之際千變萬化,除非凈念能夠未卜先知,才會事先凝聚真元,再使出佛咒,用這招神圣啟示破自己的日月輪回。可凈念偏偏作到了。
魯智深并不是墨守陳規之輩,雖然不知道凈念如何能猜到自己第二招會施出日月輪回,但謹慎起見,第三招便用上詐術。
禪杖揮出,林中風雷大震,可凈念卻像是早就算到他會施出這一招,左手結成手印,右手屈指彈出一顆晶瑩的小珠,接著一掌平推。
翻滾的風雷漩渦般瘋狂地朝那顆珠子涌去,凈念手掌無驚無險地穿過杖影,平平印在魯智深胸前。
魯智深胸口的肌肉凹陷下去,肋骨「格格」作響,他騰騰退了兩步,然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魯智深雖然身受重創,鐵塔般的身體依然挺得筆直,他啐了口血沫,目光望向那顆珠子。
珠子「噗」的掉在地上,晶瑩的珠子像蒙上一層水汽般變得乳白。
魯智深沉聲道:「小和尚,誰教你的!」
凈念合什誦了聲佛號,然後道:「聞說魯師兄在臨安現身,二世大師傳下法旨,命貧僧取回一世大師的衣缽,同時還傳下這顆定風珠。」
魯智深哈哈大笑,「沮渠師兄半個月前隔著幾千里,就能算到灑家今日會與你斗上一場,還會施出這招大地風雷?你道灑家信還是不信?」
「阿彌陀佛。」凈念抬起頭,「何止這招大地風雷?魯師兄第一招的天地玄黃,第二招日月輪回,都在二世大師預料之中。」
口誦佛號,當日沮渠師兄親身傳招的畫面,凈念歷歷如在眼前,連他所說的每句話都言猶在耳。
……魯師弟是我靈鷲寺百年不遇的奇才,寺中除了幾位閉關的師叔伯,其他人是拿他不住的。你雖是本寺杰出人才,卻仍與他有一段不小距離,若他全力以赴,無論我怎樣教你,你也必敗無疑,二世大師溫和地一笑,然而,這卻正是你的機會所在。
二世大師一面說著,手中一面比劃,寬袍大袖翻飛中,圣光禪掌的精妙招數應手而出,雖未使上內力,滿院落葉卻受莫名牽引,如風旋動,漫天紛飛。
魯師弟見對手是你,必會大意,以他性情,不會對後輩出全力,所以首兩招用力約為五成,所使的招數,無非是伏魔杖法的天地玄黃、日月輪回、紅塵滅度之類聲勢駭人,卻殺意有限的招數,你要做的,便是用圣光禪掌挫其銳氣。
凈念記得自己當時忍不住道:魯師兄一介鈍漢,如何能練成伏魔杖法?
二世大師沉默片刻,緩緩道:我大孚靈鷲寺五百弟子,智真大師卻將衣缽擇一鈍漢予之,是何道理?
弟子不知。
二世大師低嘆道:花和尚之莽,唯其率真耳。率真者,明心見性耳。所明者,菩提心耳。
凈念心下震動,合什道:阿彌陀佛。
二世大師轉過話題,魯師兄之莽,只在其真,關節處,卻頗有幾分機變,若非如此,當日也未必能逃出大孚靈鷲寺去。因此魯師兄驕氣一挫,為求試探,定會使詐,無論口中喊的什么,使的都只會是大地風雷,因為這一式殺性不重,關鍵時刻收得住手,而他為免傷及人命,這一招仍不會出全力,最多……使上七成力,你不可硬拚,就以本寺重寶定風珠,破他大地風雷與氣門。
二世大師指點完圣光掌,負手抬頭,眼看漫天落葉飄下,語重心長地說道:氣門一傷,魯師弟便想要全力一搏,也是有心無力,你練好佛渡眾生這一式,第四招上當可穩穩贏他,就是慎防他比武不勝,掉頭就逃,再要拿他,可就不易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們切勿傷他性命,除了這些以外……
請大師指點。
憑我授你的方略,擒魯師弟不難,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招法、戰術都是死的,若有什么意外變化,你們可得千萬小心,善哉善哉。
二世大師料事如神,武學智慧更是淵博浩瀚,令人心悅誠服,凈念眼看當日預言一一實現,面上雖然平和,卻禁不住心中狂喜,踏前一步,道:「二世大師智珠在握,師兄還不服輸嗎?」
諸僧齊聲誦道:「阿彌陀佛!二世大師乃我佛轉世,心如明鏡,身如菩提,能知過去未來……」
魯智深仰天大笑,「以為灑家這般好誑!」
凈念道:「師兄,勝負已分,還請交出衣缽。」
魯智深長嘯一聲,聲振林野,「約好四招,還有最後一招!小和尚,讓灑家看看你還有何手段!」
「我佛慈悲。」凈念宣了聲佛號,隨即大步踏出。
若論修為,凈念本在魯智深之下,但他這三招偏偏都是魯智深所使招術的克星。一連三招受創,魯智深傷勢一次比一次重,最後更傷及氣門,雖然有金鐘罩強行壓制,但凈念再度出手,勢必雷霆萬鈞,一旦護體的金鐘罩被他攻破,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必定修為大退。
魯智深光禿禿腦袋上冒出白氣,紋身的金光愈發耀眼,明眼人都已看出,這一次交手,決定的不再是勝負,而是生死。
凈念神情間露出一絲悲憫,但取回衣缽的強烈使命感,使他不再留情,抬掌道:「圣光禪掌!佛渡眾生!」
「星河欲轉!」
隨著一聲長喝,林沖腰刀猶如長虹,斬向凈念。
林、魯二人都是身手高明之輩,林沖這一刀斬出,正選在凈念掌力將吐未吐之際,刀勢狂放恣肆,逼得他不得不回招。凈念僧袖一擺,手掌妙臻毫巔地斜斜抹出,輕輕按在林沖的刀鋒上,化解了他這一刀,然後退開一步。
林沖也隨即退開,一手撫著刀身,暗道:若是屠龍刀在手,這一刀便斬下那和尚半只手掌。
雙方一場惡斗,直打得林間枝葉飛舞,周圍的樹木被勁風帶到,新生的嫩葉簌簌掉落,無數枝葉紛紛折斷,飄落下來,被三人的勁氣激湯飛開。
數十步外的林中,卻有一雙桃花眼正帶著三分笑意,悠然看向這邊。
西門慶比林沖等人更早來到野豬林,董、薛二人動手,花和尚現身,皇城司折戟,陸謙在阮香琳身上做的手腳……盡數都落在他那雙桃花眼中。但西門大官人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耐心,靜靜等待機會。
陸謙在太尉府幾次動作,雖然并不起眼,但落到有心人眼中,少不得會露出破綻。劍玉姬已經決定舍棄這枚棋子,以絕後患。他若自作自受,被毒針毒死,倒省了自己一番手腳。就算他服了解藥撿回一條性命,要除掉他也是分分鐘鐘的事。這趟野豬林之行,西門慶的目標只有一個:林沖。
因此林沖一離開,西門慶也潛蹤尾隨,倒錯過了與老友程宗揚相會。
西門慶一路盤算,十方叢林的出現早在劍玉姬的計算之內,自己這會兒半路截擊,一來取林沖的性命不免要費一番工夫,二來反而是幫了那些禿驢的忙。倒不如讓他們火拚一場,自己坐收漁人之利。
抱著這個念頭,西門慶一路追來,到了花和尚與群僧惡斗的場邊,遠遠能看到落葉紛飛間,幾個小光頭圍著一個大光頭斗得正急,他便倏然止步,就像一片落葉般輕輕一蕩,懸在枝上。
林沖并肩與魯智深站在一處,朗聲道:「大師是有道高僧,敢問魯師兄有何過錯,要讓諸位高僧大動干戈。」
「阿彌陀佛。」凈念溫言道:「這是敝寺之事,與施主無關。」
另一名僧人氣勢洶洶地說道:「我大孚靈鷲寺是十方叢林的盟主!舉世公認的白道領袖!你與我們大孚靈鷲寺為敵,莫非是哪里來的邪魔外道!」
凈念道:「慧安,不可妄語。」
他雙掌握合什,向林沖施了一禮,「敝寺無意與施主為敵,只是魯師兄與敝寺有一些小事,需要分說清楚。」
忽然一個聲音冷冷道:「你是凈字輩,他是智字輩,大孚寺的規矩就是這樣亂嗎?」
眾人抬起頭,只見樹上立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她頭戴尼帽,身穿緇衣,胸前掛著一串念珠,神情冷冰冰的,卻是個美貌尼姑。
聽到那小尼姑的質問,魯智深頭一個不樂意,「灑家法號智深,灑家師傅法號智真!便都是智字輩的,誰敢說方丈不是灑家師傅!」
凈念不動聲色,施禮道:「阿彌陀佛。原來是佛門一脈。師太有所不知,不僅你我佛門弟子,便是世間蕓蕓眾生,無不身背罪衍,由佛祖以大智慧、大神通點化,方成其為人。因此佛祖有言:眾生平等。以此論之,無論師徒僚屬,抑或父子母女,在佛祖之下盡皆平等。師太身為佛門弟子,以身外的法號排輩分論規矩,卻是著相了。」
小尼姑不屑地冷笑一聲,「又來原罪之論,妄改佛祖本意,也敢論佛?」
凈念神情一凜,「本寺佛門要旨乃是一世大師親傳,師太妄論是非,小心誤入外道。」
小尼姑寒聲道:「你們大孚靈鷲寺竊占佛門正道,與己不同便斥為外道,亟欲除之而後快,流毒至今。一世賊禿死後指定的靈童至今未能找到,且看大孚靈鷲寺還能囂張多久!」
「善哉!」凈念一聲斷喝,抬手在胸前飛快地畫了個卍字符,剛才的慈眉善目已經變為怒目金剛,「果然是外道余孽!」
「不就是畫卍字符嗎?我也會!」
小尼姑抬起玉指,同樣在胸前畫了個卍字符。下面的僧人卻一片嘩然。
「她用的是兩根手指!」
「是從左到右!」
「是叵密!叵密外道的余孽才會這樣邪惡的畫法!」
林沖與魯智深面面相覷,這小尼姑一露面,那幫和尚連傳世的衣缽也顧不得了,只盯著小尼姑,彷佛她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
看到林沖問訊的眼神,魯智深有些慚愧地撓了撓光頭,「灑家半路出家,自打入寺就不耐煩那些左啊右的,鬧不清爽哪家才是正宗。」
凈念沉聲道:「阿彌陀佛!師太既然是叵密一支,貧僧少不得要為佛祖伸張正義,斬妖除邪!」
凈念左手一翻,從背後取出一根四面帶環的錫杖,往地上一插,然後一掌豎在胸前,沉聲道:「愿佛祖仁慈的圣光庇護弟子!清除妄改佛祖本意的外道,掃蕩邪魔——大悲天龍!」
凈念手中的錫杖彷佛發出一聲咆哮,空氣彷佛被一道無形的利劍劈開,發出一聲銳響,接著靜善立足的大樹一震,樹身從中裂開,勁氣宛如一條怒龍,張牙舞爪地向上飛去。
小尼姑身前的念珠驀然散開,猶如一串飛舞的流星擊向凈念的大悲天龍。她實力稍遜,紫檀制成的念珠彷佛擊在銅鐘上,發出金屬般的震響,被凈念的大悲天龍震得四處亂飛。
眼看凈念的大悲天龍就要縛住小尼姑,橫里一柄禪杖揮出,月牙華光大作,將凈念磅礴的真氣一斬為二。
凈念握住錫杖,厲聲道:「魯師兄!你可是要與外道勾結!」
魯智深僧衣半解,裸著一側肩膀和胸膛,握著禪杖豪聲道:「灑家不管你們什么正道外道!一幫光頭漢子欺負這個小尼姑,灑家便是看不過眼!」
凈念長吸一口氣,僧袍一陣鼓蕩,瘦削的身材彷佛變得高大,接著一杖向魯智深點去。
林沖刀隨人走,橫身架住禪杖,接著後面大孚靈鷲寺眾僧同時發動,將兩人團團圍住。
小尼姑手一招,散落的念珠重新飛回,結成一串,她挑起雙方惡戰,卻似乎不準備插手,只在樹上冷冷觀望。
林沖與魯智深切磋多日,對彼此的修為所長了然於胸,此番雖是初次聯手,卻彷佛同門修煉多年一般,熟稔之極。
大孚靈鷲寺趕來的諸僧中,新晉的十方叢林紅衣大德凈念一枝獨秀,其余僧人修為參差不齊,配合也遠林、魯二人沒有熟練,雖然人多勢眾,卻漸漸落了下風。
林沖擅長馬上功夫,以槍棒聞名,但他是禁軍世家出身,刀法也頗為不俗,與魯智深的禪杖一長一短,相得益彰,不到一頓飯工夫,已有三名大孚靈鷲寺弟子或是受傷,或是被封了穴道,退出戰斗。
魯智深禪杖飛舞,看似威風八面,林沖心下卻越來越是不安。他與凈念交手三度受傷,雖然靠金鐘罩壓下傷勢,但已經是強弩之末,再撐下去,傷勢越來越重,一旦金鐘罩被破,情形便難以收拾。
忽然間,小尼姑纖指一彈,一枚念珠倏然飛出,從魯智深腋下掠過,沒入一名正在叫罵的和尚口中。
那和尚脖頸一彎,折斷的頸骨猛然向後突出一截,頓時斃命。
眾僧盡皆失色,連魯智深也瞪大眼睛。雙方雖然敵對,但花和尚念著同出一寺的香火情,下手極有分寸,被他打倒的僧人只傷不死,甚至連傷勢也不怎么嚴重,沒想到這小尼姑卻如此狠辣,一出手就取人性命。
林沖看準時機,一把扯住魯智深,展開身法,穿林過樹地飛奔出去。
「阿彌陀佛!」凈念道:「叵密外道!汝等又增殺孽!」
小尼姑反唇相譏,「斬殺十方叢林的叛佛者,每一樁都是無上功德!」
說著小尼姑玉手一張,收回念珠,接著靈巧地一躍,貍貓般掠出數丈,攀住一根幼枝一蕩,轉眼消失在林葉間。
大孚靈鷲寺眾僧面露悲戚,齊齊在胸前畫了個卍字符,為殞身的同伴哀悼,然後背起受傷的同伴,追趕那個外道的小尼姑。
紛雜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野豬林一時安靜下來。
西門慶盯著小尼姑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詭秘地一笑,那小尼姑與林、魯二人分道而行,大孚靈鷲寺眾僧都去追趕十方叢林的外道余孽,此時魯智深身負重傷,只剩下一個林沖,倒是下手的機會。
西門慶垂下手,一柄大紅灑金的折扇從袖中滑出,落在掌中。他正待縱身去追,卻陡然回過頭,望向後面一棵大樹。
枝葉起伏間,一名中年文士風度翩翩地立在枝頭,他負著手,頜下三綹長須在風中微微飄動,神情儼然,意態從容,似乎已經在樹上等了很久。
西門慶微微發青的面孔變了數變,最後「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搖著,微笑道:「原來是秦先生。」
秦會之負手道:「西門大官人不在五原城發財,怎么有心情來臨安?」
西門慶那雙桃花眼露出醉人的笑意,「臨安人口繁雜,在下的生藥鋪也盡有生意做得……倒是秦先生不遠千里來臨安城,莫非是準備考個狀元出來?」
秦會之笑道:「正有此意。」
說著秦會之一步跨出,他明明已經站在枝頭,這一步跨出應該落在空處,然而他腳步微沉,卻凌空越過兩丈的距離,一步跨到西門慶身前,然後一根修長的手指彷佛從虛空飛出,透明的空氣在他指下蕩起漣漪,剎那間,驚魔指全力發動,攻向西門慶心脈。
西門慶俊俏的面孔露出一絲慌張,似乎在秦會之全無預兆的猛攻下亂了方寸,倉促間揮舞折扇,勉強擋了秦會之兩指,接著腳下一滑,像一腳踏空,要從枝下墮落。
秦會之卻倏忽收回手指,負手退開一步,冷笑道:「大官人果然秉性不改,事起倉促還不忘算計,小心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西門慶哈哈一笑,「小生這點癖好,倒讓秦兄見笑了。」他直起腰,亮出左手一柄只剩骨架的鋼傘般古怪的兵器,微笑道:「驚魔指名列毒宗絕學,空手應對,未免不敬,這是小弟剛剛制成的天魔傘,還請秦兄指點。」
那柄天魔傘全無傘面,裸露的骨架不知道是用什么異獸的骨骼制成,色如白玉,骨架間用極細的金絲編織成的細索穿起,絞路奇異莫名,宛如一串連綿的符文,不時跳動出星星點點的磷火。
秦會之意態閑暇地抹了抹手指,「大官人用別的倒也罷了。這柄天魔傘卻是犯了秦某指法的名忌,當心尸骸難以返鄉,落在此間,與蟲豖為伍。」
西門慶道:「秦兄未免高估了自己,且試試小弟的天魔傘,看秦兄的驚魔指能否撼動——」西門慶左手一抬,尺許長的天魔傘傘骨張開,無數鬼火在金絲符文和白骨間跳動著,構織成一幅詭異的傘面,朝秦會之兜去。
黑魔海巫宗與毒宗兩名精英門人交手,與方才大孚靈鷲寺兩撥人馬的比拚截然不同。大孚靈鷲寺武學大開大闔,聲勢浩蕩,一招一式無不堂堂正正。秦會之與西門慶的交手卻在方寸之間極盡詭詐變幻之能事,兩人同站在一根樹枝上,相去不過咫尺,交手范圍不及丈許方圓,然而招術間的生死殘毒,卻讓大孚靈鷲寺瞠乎其後。精彩紛呈之余,更令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