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景叫了一聲,“石蠻子。”
那漢子抬起頭,只見他眼窩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黃色,虬曲的鬍鬚從兩腮一直連到鬢下,卻是一名胡人。
石蠻子看了兩人一眼,然後默不作聲走到院角,放下扁擔,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甕內,拿起一隻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著。
盧景與程宗揚交換了一個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這個石蠻子是被大軍擄獲的胡人奴隸,還是賠了本錢無法回鄉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後裔。
盧景冷哼一聲,板著臉道:“石蠻子,你可認得我嗎?”。
石蠻子喝著水,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盧景厲聲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湯的長興腳店吧?”
石蠻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他還擔心石蠻子語言不通,連盧五哥說的什么都聽不懂那就麻煩了。
盧景擺出惡狠狠的樣子道:“我們是南城武館的!那天我們武館的杜拳師跟你都住的通鋪,難道裝作不認識嗎?”。
石蠻子放下水瓢,垂著手一言不發。
“杜兄弟原本回鄉成親,帶了一對玉環作聘禮。誰知回去才發覺被人打碎了一隻!是不是你幹的?”
石蠻子低著頭,沾在鬍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來,也沒有抹拭。
盧景放緩口氣,“杜兄弟說,那天通鋪有八個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壞的。只不過他也記不清當日在通鋪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來問問你。杜兄弟記得那天有個書生,對不對?”
石蠻子一動不動,沒有應是,也沒有說不是。
“腳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對不對?”
石蠻子默不作聲。
“剩下三個人,有一個拉琴的老頭……”
石蠻子抬起臉,用生澀而怪異的語調道:“胡……琴。是胡……琴……”
馬車上,程宗揚悻悻道:“那蠻子竟然不會說漢話,難怪只能當腳夫呢。”
盧景一拳擂在掌心,“原來是拉胡琴的老頭,我竟然沒想到!”
“拉琴的老頭——這個不是咱們早就知道了嗎?”。
“是胡琴。你還記得杜懷說的嗎?那老頭連琴都摔壞了——”盧景沉聲道:“洛都會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個洛都,只有一家店鋪是做胡琴的。”
“在什么地方?”
“金市!”
兩人隨即趕到金市,卻撲了個空,那家樂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沒有開張。
盧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揚道:“跟著你跑了兩天,別說觀賞洛都的景色,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乾脆你也別回寓處,咱們都到鵬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時出發,到伊闕也是半夜,想找兩名腳夫,還要等到天明。對此盧景也不反對,兩人信步往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時正值酉初,各處官署開始退衙,街上冠蓋雲集,熱鬧無比。洛都的熱鬧與臨安也大不相同,臨安的熱鬧更貼近市井民眾,處處透著平民百姓的喧鬧、熱情和混亂,走在街上,兩旁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揚看古裝片,官員出行舉著“肅靜、回避”的牌子,覺得這些官員太講威風排場,在臨安街頭才知道那不是擺架子,而是現實需求,如果不舉牌子,就是賈師憲都走不動。
洛都的熱鬧則是另外一種。街上的人流絲毫不比臨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駛的都是有品秩的車乘,拉車的馬匹最少也有兩匹,多的有四匹,奔駛時四匹馬并駕齊驅,連步伐也被馭手操控得整齊劃一。車廂大都是敞開式的,後部裝著曲柄蓋傘,黑漆的車身繪著朱紅的雲紋,車上的官員頭戴高冠,極具威儀。
出行的貴族聲勢更為驚人,程宗揚就看到一隊車騎,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帶甲的騎手,然後是兩列攜弓的騎射手,接著是簇擁在馬車旁的數十名親衛、門客,後面是兩排長長的仆役、侍女隊伍,捧著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隨。數個隊伍綿延一里多長,沿途的官員、行人紛紛避讓。
這等聲勢排場,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孫”字,程宗揚還以為天子從宮里出來了。
“這家排場夠大的,姓孫……”程宗揚原本準備先去太泉古陣,然後到建康找雲如瑤,來漢國純屬意外,根本沒有來得及對漢國朝野做一番了解,這會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漢國有哪位姓孫的貴族,問道:“什么人?”
“湖陽君。”
雖然沒有做功課,程宗揚也知道漢國的封君與秦國、昭南不同,漢國貴族男為列侯,女為封君。這樣的車仗簇擁的竟然是個女子,讓程宗揚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為什么姓孫呢?”
“聽說過呂家嗎?”。
“當然聽過,后族啊。”
“湖陽君是呂冀的妻姊。這么說你就明白了——呂家是劉家的外戚,孫家是呂家的外戚。”
程宗揚一臉的不可思議,漢國的外戚飛揚跋扈自己很早就聽說過,可隔著幾千年的歷史,只當故事看了。直到親眼看見呂家姻親的一個女子都有如此排場,他才知道呂家的地位該是如何顯赫——呂家不僅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漢國一向有太后聽政的制度,論起實際執政的時間,呂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迎著湖陽君的車仗馳來,車上立著一個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韁繩,馬車打橫攔在道路正中,然後躍下馬車,昂然朝湖陽君的車仗走去。
車仗前方的甲士趕來想拿下這個膽大包天的渾人,但看清的他的模樣,立刻都收斂了氣焰。
那男子揚聲道:“洛都城門令董宣,求見湖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