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只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嗎?”
“奴仆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仆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幹,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嘆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么勁就辦妥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只是下的功夫夠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只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獲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糧食。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仆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仆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里。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跟在天子身後,”
宮里的太監一身奴仆妝扮出現在山野里,這事怎么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在等什么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幹什么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藤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系在髮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準。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髮。
程宗揚心里咯噔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么看都不光彩。他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嘖嘖稱奇,“大爺活這么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么大嗓門,你怕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莊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宮里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別人只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志于此,難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