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孫大人愣了半天,這才意識到“其他人”是什么意思。
“哦,是有一陣子沒有其他人來了,我也是在家里閑著無聊,才會在這里呆著。”孫大人終于吃完了肉包子,反手想要把手中的油膩抹在衣服上,但是看了看身上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官服,還是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手帕。
“老金的曾孫出生之后,他就不怎么來了,小張的兒子前些日子去世了,也就不來了……”孫大人數著手指,一個個人數過去,就有些難言的惆悵,嘆了一口氣。
這里本也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但是這些日子,卻是越發的冷清了。
“對了,前幾天剛來了一個小伙子,好像是叫小花,我昨天好像看到他了……”劉大人帶著兩個人進了院子,這院子里也是一片冷清,打掃的倒是干凈,估計是孫大人閑著無聊自己打掃的,但是院子里真的是什么也沒有,冷清的一塌糊涂。
“小花,小花?”劉大人提高了聲音,大聲叫了起來:“來了沒有?來的就吱個聲!”
子柏風聽著他大聲招呼,有點無語,怎么聽起來像是叫個小花狗一般?
“吱呀”一聲,旁邊一扇門打開,一股霉味飄了出來,然后一個青年從門里面探出頭來,迷茫道:“劉大人,什么事?”
“小花,你過來,這個是我們的新的山水郎。”劉大人招招手,那動作也像是在叫一只小花狗一般。
“山水郎?”被稱為小花的人疑惑地看看子柏風,半晌都沒意識到山水郎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這個小花,是我們這里最年輕的一個,就是有點愣。”劉大人轉頭對子柏風,看似壓低了聲音,事實上卻是用小花能夠聽到的聲音說,一邊說,還一邊對著自己的腦袋比了比。
小花頓時哭笑不得,我都聽到了好不好?
但是劉大人哪里會在意?他早就已經不怕得罪人了。
“花大人,你好。”子柏風對眼前的青年拱了拱手,那花大人也連忙抱拳行禮,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突然想起了山水郎的意思。
“小花,你在庫房里面扒騰什么呢?我可告訴你,庫房里值錢的東西,我早就已經都拿去換酒了,現在你別想再找到一點值錢的東西了。”孫大人搓了搓自己的胸口,大聲道。
子柏風和胡大人兩個人只能當什么也沒聽到,若是和這位孫大人較真,這都可以把孫大人送進大牢了。
“我……我就是閑得無聊,想要把庫房里的山水圖整理一下。”花大人道。
子柏風看著這位花大人,微微笑了一笑。
別人看不出,但是他卻看得清楚,這位花大人身上,有著一股微弱的妖氣。
沒想到,遠在數十萬里之外,竟然又看到了以人類的身份,在人類世界里為官的妖怪。
“整理?”孫大人呲笑了一聲,道,“庫房里的山水圖,最老的都已經有幾百上千年了,若不是當初保養得當,怕是早就腐朽了吧。千年時間,啥都變了,就算是整理又有什么用?”
“那也不是,千年的時間,對山水的改變也沒那么多……”這又不是一個地殼劇烈變動的時代,千年時間對人類來說,即便是對修士來說,也是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但是對自然來說,卻是非常渺小的一瞬間,千年的時間,若是不考慮人為的因素,也不過是江河改道幾次的時間罷了,山川自古屹立不動,卻不見得會有什么變化。
小花的回答有些牽強,不過也算是正確,沒什么可以反駁的地方,孫大人似乎對小花的這種勤勞非常不以為然,他打了一個哈欠,道:“我老人家有點累了,就不再多陪了,還請兩位大人海涵。”他背轉身,哼著小曲,轉身走了。
胡大人看著他的背影,苦笑不得,好在這里還有一個花大人,連忙抓住他,道:“快帶我們到山水郎的辦工場所。”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早點把這個任務完成,離開這個讓人壓抑的地方了。
“大人請跟我來。”花大人畢竟還算是年輕,所以也沒那么死氣沉沉的,對他們也沒那么多的不滿,轉身前面帶路,帶他們走到了正房門口,道:“山水院就只有這么一處辦公的場所,大家都在這里辦公,不過平日里這里只有我在……”
他推開門走進去,就有一股塵土味道撲面而來,看得出來,這位花大人,也基本上不在這里辦公。
好在這里的擺設還是正常的,胡大人左右看了一眼,就到了正中央的一處案幾前,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方錦盒裝著的大印來,打開確認了這確實是山水郎的大印之后,正了正衣冠,雙手把大印交給了子柏風。
子柏風雙手接過,這就算是接過了這個職位,正式成為了山水郎了。
“子大人,這里雖然冷清,可也清凈,這段日子,整個載天府怕是都不會清凈,您在這里呆著,其實也并不見得是壞事,日后情況變得明朗了……”
胡大人突然驚覺自己說得太多了,連忙住口不言,笑道:“那下官就告辭了。”
子柏風也是一名六品官,和山水使孫大人同品級,高的就是一個實權而已。
但是山水院的實權。
呵呵。
子柏風送胡大人出了門外,胡大人再三讓他留步,子柏風這才在門口站住。
胡大人所說的其實沒錯,現在整個載天府都被推向了風尖浪口。
高山安在載天府經營了十年,這十年的時間,整個載天州都完全按照他的步調與喜好而運轉著,現在突然變天,整個載天府怎么可能沒有動蕩?
而更大的動蕩,其實是胡大人感同身受的,他是高山安的親信,高山安失勢,他也不好過,剛才他實在是有感而發。
但是若說他對子柏風有太多的同情,那也不見得,再怎么被貶,也不可能到了山水院這種地方來吧。
過不了多少時間,新任的載天州知州就會到來,到時候要靠上去,還是自暴自棄,胡大人現在就必須想個清楚,現在是時候回去好好想想了。
氣節和前途哪個重要?
或許之前胡大人還在猶豫,但是真正來到了山水院之后,想來他已經想清楚了。
站在山水院的門口,看著對面胡同外載天府的圍墻,以及正在向載天府匆匆走去的胡大人,子柏風突然有一種站在風尖浪口,卻又隱身風眼之中的奇特感覺。
他的身邊,風云變幻,但是他卻就那么站在正中心,似乎什么也影響不到他,吹不動他的衣角。
如同山水,千年的變幻,也不過是改變一下河道的流動,對巍峨的山巒來說,不過是轉眼一瞬。
是要做頂天立地的山,還是順勢而變的河,就要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無論如何,這里就是我的地盤了。”子柏風在山水院門口站了一小會,回頭又看向了自己的山水院,看那已經完全剝落的紅漆,以及有些腐朽的牌匾,再看看牌匾之后狹小的院落與數間瓦房,子柏風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作為載天府的最大地主,以及載天府的首富,經過了大上科的考試,取得了亞元這個看起來不怎么好,但也絕對不差的成績之后,最終的封賞,竟然是這么小小的一個院落,手底下就連能用的人都沒有。
人人都擠破頭的考取功名,但是這功名,到底是什么呢?
好在,好在我還有瓷片啊。
子柏風突然笑了。
就讓我做整個載天州歷史上最強勢的山水郎吧!
生來坐掌大權有什么了不起?在這樣的閑散官職上做出一番事業,才算是有挑戰性的事啊。
更不要說,這個官職隱秘在地下的權力,到底有多么大。
子柏風手中把玩著那塊大印,然后把它按在掌心。
大印緩緩沉入了子柏風的掌心之中,之前他吸收大印的時候,從來沒有這么慢過,但是這也正常,因為整個載天州的面積,比顓而國的面積還要大,只是載天州實在是太貧瘠了,貧瘠到繁華之地就只有那么幾處。
但是這是瓷片第一次接受那么大面積的領土,慢是正常的。
在門口,子柏風閉上眼睛,耐心感應著瓷片的變化。
他的領地,再也不是瓷片上的一個針尖大的白點,而是變成了一點白斑,至少,終于能夠看得出來有“面積”這個概念了。
終于,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但是距離整個瓷片,還有好遠,遠到幾乎遙不可及的距離。
一步登天實在是太不現實,一步一步來,循序漸進,總有一天能夠征服整個世界。
因為站在大門口,子柏風的意識并沒主動沉入到瓷片的世界中去,子柏風睜開眼睛,抬頭看向了那牌匾。
“首先,這塊牌匾要換上一下。”他微笑道,“看來要找老爹去做塊牌匾了。”
子柏風回到了書房,把自己的打算對花大人一說,花大人頓時瞪大眼睛,道:“子大人想要這么做,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子柏風愣了一下。
“子氏咱們山水院是沒有這些辦公經費的,山水院每年只有極少的勘測費,每年只是雇人把這些地圖做做保養,就已經花的一干二凈了。”花大人雖然也是所謂的新人,不過他這位新人,來了也有一年多了,也只有在山水院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的地方,才會被人看做新人,甚至連臉都認不大全。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比子柏風所了解得多,對山水院的各種制度章程了解的非常清楚——事實上,整個山水院,估計就只有一項任務,那就是保存一下圖紙,偶爾翻出來晾曬一番。
而山水院負責的山水勘測,怕是上百年也接不到一次勘測任務。
“我還以為什么事。”子柏風毫不在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我出錢就是了。”
“大人……”花大人小心提醒他,道:“咱們山水院的俸祿也是最低的,大人您雖然是六品官員,但俸祿頂多參照七品官員發放,高知州一走,就不知道現在又是什么個章程,前些日子,清淤司有一位官員被人遺忘了,十二年忘記了發放俸祿,活生生餓死在家里了。”
子柏風瞪眼,這位花大人,到底是什么精怪啊,怎么這種八卦都知道?而且,他們的俸祿到底是多少啊……
再則,如果子柏風沒記錯的話,現在維持整個載天府運轉的銀兩,其實都是他提供的,現在他才是給眾多官員發餉銀的人,這些人竟然敢給他那么少的銀錢?
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斷了整個載天府的銀錢嗎?
好在他子柏風還真不靠這點餉銀過活,不然一家老小可不是要喝西北風去?
“餉銀那么少,你們怎么過活?”子柏風問了一個啥問題。
其實官員的俸祿,再怎么少,也比平民百姓多,但是想要維持基本的官員體面,那恐怕都不可能了。
“我之前還小小有些積蓄……”花大人說話的時候一臉警惕,生怕子柏風把他的積蓄坑去買新牌匾一般,在他看來,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子柏風也是不例外,即便是山水院這個窮的連響都不響了的地方,他都要硬生生燒出三把火來。
如果子大人真的要他出錢湊份子怎么辦?做一個牌匾要好多錢吧,這些錢能賣多少肉骨頭啊……
“孫大人還有些銀錢。”看子柏風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什么,花大人頓時有了一種濃重的危機感,他連忙道:“孫大人有錢,找他要。”
“孫大人有錢?”子柏風愣神,花大人壓低了聲音,道:“子大人,這話您可別說是從我這里聽來的……”
子柏風無語,這里就咱們倆人,如果不說是從你這里聽來的,那我是從哪里聽來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點點頭,道:“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倒也不用那么夸張……”花大人指了指門口,道:“其實本來這個小院子比現在大上一些,孫大人找人間出來了一小點,租給了那賣早點的,賺取外快。”
子柏風哭的心都有了。
就這,還要小心翼翼的?
沒錯,這確實是貪張枉法,中飽私囊,但是這位可是堂堂六品官員,在載天府也算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了,竟然要把房子出租給賣早點的貼補家用……
而這樣還要被下屬告發,被稱之為“很有錢”。
自己這些下屬的,即便是窮的叮當響都無怨無悔,只為了能夠時來運轉的一天,卻終生都沒有希望,一天比一天更加蹉跎,品味著時光無情,漸漸老去的山水院的官員們,到底擁有著怎么樣的人生啊。
子柏風在那里呆呆站了半晌,想了半天,實在是不忍心去搶奪孫大人養老的錢,只能搖搖頭,苦笑道:“還是我自己出錢吧。”
“那也好,也好,孫大人也不容易。”花大人頓時松了一口氣,太好了,他的肉骨頭保住了。
子柏風瞪著他,這么小氣,到底是什么妖怪啊。
花大人還在心中數著自己的肉骨頭,完全沒在意子柏風那奇特的目光。
子柏風轉了一圈,又問道:“咱們山水院有多少差役?總要有幾個的吧。”
“山水院的差役?”花大人道,“大人,咱們山水院沒有常備的差役,只有一些役戶,他們本來也都是我們的差役,不過后來山水院實在是養不起他們,就把他們轉為役戶了。”
“役戶?”子柏風皺眉,役戶這種東西,其實也很常見,是一種以役代稅的方式。最常見的一種,就是兵籍,一旦列入兵籍,國家若是有征戰,就必須出壯丁參軍為國征戰。
除了兵籍,還有驛戶,也是一種以役代稅的方式。
而山水院的役戶,和這些也差不多。
山水院發不起他們的餉銀,就把他們的身份重新劃歸普通民戶,不過他們不用繳納一些稅費,在山水院需要的時候,他們也必須無償為山水院服務,一旦有征召,就必須前來服務。
當然,這種服務也不是無限制的,只要一戶出一個人就好了。
“咱們山水院的役戶,人數倒是比較多。”花大人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一本書冊,子柏風看了一眼,那書冊封面都有些看不清顏色了,顯然也是不知道多少年了,他翻了翻書冊,道:“我們山水院的役戶,有三百二十七戶。”
“這么多?”子柏風愣了一下,山水院的役戶數量,卻是超出他的預料。
“每數百年一次的山水勘探,也是需要很多人的。”花大人道,“再則,這些年……隊伍愈發壯大了些。”
子柏風仔細想了想,就明白了原因。
役戶是以役代稅,成為山水院的役戶,想來是一個很搶手的事,因為山水院幾百年才有一次事,平日里卻可以少交很多的稅費。
這或許就是山水院唯一的隱性福利了,而這些役戶,估計也都是歷代山水院的大人幫他們入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