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相屠,一夜混亂,一夜哀鳴。()
當清晨之際,諸般混亂終于平息,東風寒烈,冬日升空,天色已明,但無論是狄族,又或者楚軍,皆已是無力再戰。各自退入城營之中,如受傷野獸一般,舔舐著身上的累累傷痕。
這一夜,無論對敵我哪一方來說,都出現了太多太多的意外,或好或壞,為此出現了無數暗流,在平靜的表面下,暗暗洶涌著。
對草原聯軍來說,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向溫順如羔羊、怯弱如驚鳥的楚人,在被俘的情況下,在草原聯軍大營中,在大量戰士監視下,竟然也敢發動暴亂!!
也正是因為意想不到,所以雖然楚人俘虜的力量在草原戰士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但這般暴亂,對草原聯軍的傷害猶深。
近十萬楚俘,基本上皆是手無寸鐵,也根本無力與草原戰士相對抗,其最主要的目的又是逃跑,所以從這方面來說,楚俘的暴亂,并沒有對草原聯軍造成太大的傷害。一夜混亂,雖然掀起了無數火勢,雖然楚人俘虜頗有抵抗,但最終被殺死或者被燒死的草原戰士,區區不足千人。
但另一方面,草原聯軍因為準備不足,而楚人俘虜數量又太多,時值深夜,大部分戰士已是沉睡,待反應過來,最終組織軍力進行阻擋之時,楚人俘虜已是逃走不少,被殺不少,后來為了泄憤,又屠殺了許多,到了最后,晌午之前,依舊被控制在草原聯軍手中的楚人俘虜,已是不足萬人,“驅民攻城“之策。不攻自破。
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夜混亂中,草原聯軍的糧草,尤其是狄族的糧草。竟也莫名的被火勢涉及,燒毀七成有余,糧倉旁邊的軍械,一場大火之下,更是只剩下一輛攻城弩車可以勉強繼續使用,草原聯軍的形勢,也突然變得窘迫了起來。
此外,還有軍馬,一夜混亂,在早有預謀之下。草原聯軍的軍馬,更是受驚跑掉許多。
最主要的,卻還是那場夜間與楚軍的混戰……
對楚軍而言,意外也是無數。()
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大多數人皆未想到這場突忽起來的暴亂。
當然。這場楚人俘虜突發的暴亂,對楚軍而言,是一件好事,但想想一夜暴亂之后,草原聯軍的大營周圍,方圓數里之內,那遍地尸骸的場景。每個人心中都不可能存在類似于“慶幸”、“幸喜”之類的情緒。
粗略判斷,一夜之間,混亂中被殺的的楚人俘虜,不下于四萬之中,這還不包括事后被草原聯軍泄憤所殺之人、重傷不治之人、以及逃向北方草原聯軍控制之境生死未卜之人……
這一夜,究竟有多少楚人因此而死去。沒有人可以具體估算得出。
而后來,連蕭漠本身也沒有想到的是,楚軍主動出城,本來只是為了對草原聯軍進行牽制和威脅,讓他們不敢隨意出營追殺。加大草原聯軍的混亂,并讓更多的楚人俘虜可以趁機逃脫。
正常情況下,草原聯軍應該慎重起見退入營中防守才對。
但卻任誰也沒想到,那些草原聯軍的戰士竟是如此瘋狂,在漆黑深夜不知楚軍究竟的情況下,在本身力量分散而楚軍軍力集中的情況下,竟然也敢主動沖殺相戰。
或者,在草原聯軍看來,一旦失去地利,楚軍戰士對他們而言,已是與羔羊無異吧?
如此一來,反倒是抱著“到此一游”想法軍有些措手不及,幸好草原聯軍為了追殺暴亂相逃的楚人俘虜而力量分散,又有上元城的遠方支持,而楚軍的士氣血性更非往日可比,所以并沒有迎來一場大敗,但即使如此,清晨之際,上元城外,依然留下了萬余具楚軍戰士的尸骨。
以及,同樣數量的草原聯軍戰士的尸骨。
這一夜,死神肆無忌憚的在上元城的天空中收割著亡者靈魂,無數冤魂,在大地上哀號悲鳴……
總的而言,這一戰,對楚軍大有裨益,畢竟,經此一戰,一場大火后,草原聯軍的糧草受損大半,最多只能堅持五日時間。()又只剩下一輛攻城弩車可用,對楚軍的遠程壓制優勢不存,又失去了上萬戰士以及無數軍馬。
在草原聯軍沒有后繼支援的情況下,這一夜的所有,稱其為楚朝與草原聯軍之間戰爭的轉折點,也毫不為過。
畢竟,草原聯軍的戰士死一個少一個,而糧草不濟的情況下,意味著楚軍只要可以再堅守最多五天時間,就可獲得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的最終勝利!!
只是,聯想到蕭漠與鮮卑結盟后,曾前后暗中向鮮卑營中遣送的近千精兵的事情、以及那一天突然讓楚軍在深夜三更時出城牽制草原聯軍的奇怪命令,普通戰士們或許只是在為這瘋狂一戰而后怕心驚,但稍有眼光地位的人,卻都會想到,這夜的所有混亂,如今所有的局面,恐怕皆是由這個名聞天下的文壇大家、節制前線所有軍政事務的樞密承旨蕭漠,在暗暗掌控主導著。
這一切,在事前沒有被任何人知曉,直到事情終于發生時,所有人才后知后覺的驚駭察覺。
于是,無數人的眼光,皆是不由的集中在上元城太守府的書房內。
目光中,有驚駭、有鄙夷、有恐慌、有不信。
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但蕭漠為了這一戰的勝利,竟是在短短一夜之間,讓近十萬人無辜慘死,而其中,又有大半皆是無辜無力的平民……這般心思,未眠太過陰狠。
就這樣,僅僅一夜之間,蕭漠的形象,在很多人心中,就已是截然。
而另一方面。自這一夜之后,待勉強處理完一眾后續事務,蕭漠就將自己獨自鎖在書房之內,除了寥寥幾名親信之外。()卻是誰也不見,仿佛隱居遁世一般,任誰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當眾人依舊沉溺在這一夜的混亂與死傷中,遲遲無法自拔清醒時,第二天的傍晚,鄧尚全卻是帶著楚達和趙英等人,來到蕭漠的書房之外。
聽到房內所傳來的聲音,每個人皆是臉色怪異,并隱隱帶著黯然。
這是《往生咒》的經文。
而他們都知道。蕭漠并不信教,哪怕如今的楚靈帝最為信奉道教,使官場之上人人對教派之言無比追捧。
但這一日,蕭漠卻已是低聲吟誦著《往生咒》整整一天時間,沒有吃飯、沒有休息、沒有一刻停止。
出生于后世的蕭漠,與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任何教派信仰,在他看來,所謂教派信仰,一半為封建迷信,一半是茫然心靈的寄托。
而如今。從晌午前開始,蕭漠卻是將自己鎖于書房中,盤坐在地上,對著一個空白靈位,不斷喃喃低聲念著《往生咒》,似乎是在慰靈,似乎是在贖罪,似乎是在追求心靈的解脫,卻又什么都不像,仿佛他在此時,只有這般一種選擇。
沒有人能理解蕭漠如今的想法。
這一夜的形勢,以及所產生的種種后果,蕭漠本是早有預料,在做出這般決定之時,蕭漠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承受所有后果的心理準備。
在那時,蕭漠以為自己的心,是堅定的,不會有任何動搖。
然而,當那一場混戰結束之后,當蕭漠登上城頭,看著城下那遍布的尸骸,密密麻麻、無窮無盡,每個人的臉上,皆是帶著恐懼與絕望,其中大部分人又只是平民之身,蕭漠才突然意識到,這般后果,這般景象所產生的心靈沖擊,并不是他想當然般容易承受。()
立于城頭之上,明明相距甚遠,但那些慘死的尸骸,那些絕望的臉龐,依舊清晰的出現在蕭漠眼前,即使閉上雙眼,腦中也是清晰可見,揮之不去。
看著自己親手所營造的一切,蕭漠在那一瞬間,臉龐突然變得無比蒼白,而心中,卻要比臉色更加蒼白,剎那間,再無任何思緒。
并非害怕事后的影響,既然早已決定,蕭漠就不會在意事后所產生的所有后果,哪怕這般后果是如何的嚴重。
也并非擔心名聲受損,這個時代的文人雖然視名聲為性命,但蕭漠卻是例外,這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蕭漠并不在意,哪怕死后為無數人所唾罵,蕭漠自覺在墳中依舊會睡的安穩。
又或者,負疚感?蕭漠捫心自問,卻也不是,那些慘死于亂軍之中的楚人俘虜,自他們被俘虜的那一刻,其命運就已是決定,蕭漠的這般決定,對他們而言,除了早死幾日之外,并無影響。
或者,蕭漠是無法承受這種隨著他的這般命令,一言而讓近十萬人無辜死去,一語讓無數人希望破滅,所產生的那種莫大壓力吧。
所以,待一切結束后,蕭漠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些死去的亡靈做些什么,卻又發現,對于這一切,他竟是什么都做不到,在書房中茫然徘徊間,突然發現一冊佛教的《早晚課誦集》,下意識的拿在手中,翻到《往生咒》那一篇,就這么低低朗誦了起來,然后就這樣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時間,無論何人求見,都毫不理會。
或許,蕭漠之所以這般無窮無盡的朗誦《往生咒》,并不是為了告慰亡靈,而只是以此來追求心靈的重新安寧。
鄧尚全帶著楚達和趙英在書房外傾聽良久,突然悄無聲息的推門而入。()
對于一向最為重視上下尊卑的鄧尚全而言,這般不告而入簡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鄧尚全此刻卻是毫無顧忌。
走到蕭漠面前,將蕭漠面前的經書拿開,又將一碗參湯端到蕭漠面前,眼中似乎隱約間似乎閃過一絲憐惜之色,然后輕聲說道:“少爺,一切都結束了。還有無數軍政大事等著您來處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蕭漠依舊未能慶幸過來,茫然的看了鄧尚全一眼,眼神依舊茫然。
待看到鄧尚全身后的楚達和趙英之后,蕭漠的眼神才漸漸恢復焦距與些許神采。似乎想要站起身來,但盤坐整整一日時間,卻是腿腳酸麻,險些摔倒,被鄧尚全扶到書桌后坐下。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是夕陽西下,蕭漠微微一驚,突然問道:“什么時間了?”
鄧尚全一邊為蕭漠整理著略顯混亂皺褶的衣衫,一邊垂首答道:“少爺,時間已是傍晚。”
蕭漠微微一愣。猛的轉頭向著鄧尚全看去,急聲問道:“已是過去一天時間了?今日草原蠻子可有攻城?為何不提醒于我?”
蕭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般低聲朗誦《往生咒》的行為,竟已是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時間。
而鄧尚全在聽到蕭漠的詢問后,卻是神色未變。依舊垂首道:“少爺不用擔心,今日并無戰事發生,草原聯軍經過昨夜那場混亂,軍勢疲憊,比我們更需要休息。而少爺您這些日子一直忙碌,小人覺得少爺您應該休息一下,所以就將眾人的求見攔了下來。”
鄧尚全所言的休息。是指精神與心理的休息,蕭漠自然不會誤解,皺眉看了鄧尚全良久,最終點了點頭,卻并沒有多說什么。
而在旁邊,聽及此言后。趙英卻是不可思議的向著鄧尚全看去。
這一天,上元城上下文武官員,曾無數次拜訪蕭漠,有無數大事需要蕭漠來決定,卻一一被鄧尚全阻攔。眾人本以為這是蕭漠的命令,卻沒想到竟然是鄧尚全私自的決定!!
但看蕭漠的樣子,雖然焦皺眉,卻并無怪罪之意。
本來,鄧尚全留給趙英的印象,只是一個緊守本分、懂得主人心思、且頗有擔當的下人,雖然難得,卻也僅此而已,但看如今的情景,蕭漠和鄧尚全的關系,卻是要比他想象中復雜的多。
而就在趙英下意識的開始思索這種復雜關系的緣由時,蕭漠卻已是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和冷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抬頭向著趙英和楚達看去,聲音中略帶疲憊,說道:“下人任性無禮,趙將軍莫要見怪。”
聽到蕭漠如此說后,趙英連稱不敢。而蕭漠則繼續問道:“趙將軍,如今城中形勢如何了?”
想到昨日的那場混亂,趙英眼中閃過一陣輕微的波動,接著又快速掩去,垂首道:“回大人,昨夜一戰,城中的預備隊損失萬余,不多的騎兵更是全軍覆滅,但因為敵軍力量分散,且有上元城的配合,所以也造成了草原蠻子相當的死傷,現在劉、蔡等大人正在處理后事。此外,經此一亂,一場大火又燒毀了狄族的大量糧草,所以草原聯軍雖然后力已失,但今后數日的攻勢,必然愈加狂猛,所以一眾將士正在匆忙準備著。”
蕭漠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后,說道:“傳令城中所有文武官員,馬上來到太守府中,一同商量對策。”
“是。”
在趙英匆匆退下之后,蕭漠又將眼光集中在楚達身上,看著楚達身上的處處傷痕,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點頭道:“楚師傅,這次行動難為你了。”
按照蕭漠的計劃,楚達等人隱于楚人俘虜中,鮮卑人在將一眾楚人俘虜押送至狄族大營時,暗中將草原聯軍的服飾和兵刃隱藏在周圍隱蔽處,如此一來,待暴亂出現之時,楚達等人裝扮為狄族戰士,深夜中很難被發覺。
事后再偽裝為追殺俘虜的狄族戰士,又有鮮卑人接應,已是盡最大可能的保證了他們的安全,但他們的任務畢竟太過危險——除了煽動暴亂外,還要伺機燒毀狄族軍隊的糧草和那幾輛攻城弩車,稍有意外,就是九死一生之境。
而執行此次任務的八百名楚軍戰士,能安全返回的只有三百余人,這還是一切順利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下,此行的危險,可見一斑。
聽到蕭漠的話后,楚達單膝跪在蕭漠面前,搖首道:“大人,這都是小人自愿的。”
說著,楚達似乎猶豫了一下,突然抬頭直視蕭漠,繼續說道:“倒是大人,如今局面,雖然是您一手策劃,但這已是最好的結果,大人您不必為此而又任何愧疚。”
聽到楚達的話,蕭漠微微一愣,然后搖頭失笑道:“是啊,這已是最好的局面了……放心,我并沒有為此而愧疚,只是覺得有些累罷了。”
就在此時,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傳來,蕭漠知道,是上元城太守劉行之、防御使蔡達等人來了。
待一眾熟悉的官員進入蕭漠的書房之后,蕭漠抬頭看去,卻發現眾人看向他的眼神,竟是那般的令人陌生。
似乎,畏懼多了一些,親近卻少了許多。
而就在蕭漠與上元城的一眾文武官員商量著日后對策時,狄族大營,大汗王帳內,草原聯軍的一眾大汗首領們,也在商量著草原聯軍日后的對策與出路。
與其說說是商量,其實還不如說是爭吵。
而面對這一片混亂,巴勒也首次發現,自己竟是失去了對草原聯軍的控制。
ps:已搬到校外居住,希望今后不會再有那么多的麻煩與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