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尤吉,即使是周圍那些幾欲瘋狂的狄族貴族首領們,一時間也皆是忘記了片刻前的強烈思緒,不可思議的看向正在以腳底擦刀上血跡的巴勒。()
無他,巴勒給于他們的形象,或是豪邁熱血、或是冷靜似狼,但卻絕不是隨意殺人泄憤之人。
而巴勒見到眾人在呆滯間都沒有聽到他剛才的質問,卻是再次冷聲問道:“剛才,你們究竟在說什么?”
問話時,巴勒的神情極冷,環視之間,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草原漢子們,竟皆是不由的身體一顫,心底一冷,片刻前的憤怒乃至于瘋狂,卻是瞬間消失了大半。
然而,族人的血恨,雖然害怕,但還是讓他們依舊將剛才的建議向著巴勒重復了一遍,只是聲音低微了許多,竟是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
聽完眾狄族貴族首領們“血洗上元城”、“血洗京城”、“血洗大楚”等等千篇一律沒有絲毫建設性的意見后,巴勒笑著點了點頭。
笑容極冷。
似乎贊成,但不知為何,眾狄族首領貴族們卻是更加害怕了。
剛開始,還有人試著解釋些什么,試著說服巴勒,但漸漸的,卻再也沒有人說話了。只是靜靜的看著巴勒,等待著他的開口。
這就是巴勒,狄族無可質疑的至尊,雖然上元城之戰受挫,但卻絲毫不損他的威望;哪怕眾狄族貴族首領們再如何瘋狂激怒,有著怎樣的沖動,卻也絕不敢違背巴勒的想法。()
因為,是巴勒帶領著他們,經過數十年的奮斗,使得南狄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部落一步一步成為如今的草原第一大族,他們所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甚至生命,都是巴勒賜予,對于巴勒的信任以及遵從。早以刻入了靈魂深處。
哪怕這個時候,他們的親人族人埋骨于家園,他們的財富與基業損毀大半,但依舊如此。
待所有人都不說話后。巴勒終于緩緩開口了。
“你們都是我族的首領、貴族,你們不同于普通的戰士,你們要帶領我狄族一步一步走上強大,所以,你們絕不能只看眼前,絕不能僅僅只受心中情緒的控制,而現在……你們做事就不能動一動腦子嗎?”
剛開始,聲音尚平緩冷靜,但到了后面,已是變成了尖聲質問。
而在巴勒周圍。一眾草原漢子,卻是垂首聽訓,膽寒若驚。
片刻前的家仇血恨,已是被巴勒的威嚴徹底的壓制了下去。
“如若按你們這么做,就算我們真的能血洗上元。血洗京城,但然后呢?楚人死了一個將軍,他們還會任命另外一個將軍,死了一個皇帝,他們還會再擁護另外一個皇帝,毀了一個京城,他們還能遷都于其他地方。到那個時候,我們又該怎么做?繼續打下去??!!我們又有多少力量可供揮霍?”
“就算我們不強攻他們京城,只是以游戰之勢轉戰楚境,燒殺所見到的一切村縣,雖然可以給楚人帶來一時的損失,但我們的游戰空間也必然會越來越少。()我們的戰士也會死一個少一個,數年之后,楚境固然會化為焦土,但我們呢?又會剩下幾人??!!”
“更何況,楚朝如今有蕭漠等等這樣的不世奇才。期間他會怎樣對付我們,會有怎樣的詭計?別忘了,如今長城,十有已是落入了楚人的手中!!”
“到那個時候,你們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我南狄一族就此滅于我等手中??!!”
“族人親人被毀,本汗也憤怒,也有過要與楚人同歸于盡的想法,別忘了,本汗的母親,兩個兄弟,四個孩子,兩名妻子,近百名族人,都留在草原,現如今也是生死不知!!”
“但本汗也知道,你們也必須要知道,在我等族人親人被楚人殺掉之后,你、我、以及我們手下的數萬兒郎,已經是我狄族所剩的僅有根基,現如今我們最需要做的,不是與楚人同歸于盡,白白讓兒郎們死于他鄉,而是將這點僅剩的力量帶回草原,給我們狄族留下最后的希望,以圖今后的發展!!”
隨著巴勒將自己的理由說完,大汗王帳中,一片沉默。
巴勒坐回王座,靜靜的等待著眾人的回應,而一眾狄族貴族首領們,則皆是垂首,或若有所思,或隱現不服。
良久之后,一名大漢面色掙扎許久之后,終于忍不住,跪在巴勒面前,大聲問道:“大汗,難道我們就此忍辱偷生嗎?我們族人的血仇,就不報了?不僅如此,我們還要與那些楚人繼續和談,陪著笑臉,納貢稱臣?”
巴勒搖了搖頭,咬牙說道:“當然不是,此仇此恨,我們一定會報,但絕不是現在,現在與那楚人同歸于盡,只是魯莽,楚人雖然狡猾懦弱,但有一句話卻說的不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此次侵楚,之所以會失敗,并不是因為那蕭漠,其實罪過在于本汗,因為本汗以及我狄族,并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等日后我們重新恢復了實力,就是我們與楚人決一雌雄、報仇雪恨之時!!”
聽到巴勒這么說之后,大部分狄族的貴族首領,雖然依然滿臉的憤怒,但已是有些信服。()而然,之前出言詢問的那名大漢,卻是再次大聲問道:“可是大汗,我們此次元氣大傷,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復元氣啊?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報仇?”
聲音依舊洪亮,但想到狄族數十年的根基毀于一旦,卻是隱現哽咽,眼中淚水,更是不受控制的流下。
聽到此言,巴勒不僅沒有傷感,反而站起身來,以最大的聲音,向著眾人說道:“你害怕嗎?你害怕我們需要重新再來一次?別忘了,現在,無論如何,我們手中還有數萬的兒郎,我們還有無數的草原。十余年前,我南狄部落全部人口不過萬余,所有草原加起來不過千頃,就算如此。我們依舊能成為草原霸主!!難道我們如今還不如十多年前了?本汗如今尚不足四十歲,你們的年紀也不過與本汗相當,我們有的時間去奮斗,我們草原兒郎最不怕的就是奮斗吃苦!!”
頓了頓后,巴勒手指帳外上元城的方向,再次說道:“更何況,楚人懦弱,他們的朝廷無能,雖然這次他們勝了,但只是因為好運和蕭漠。()日后他們只會越來越弱。而我們狄人雖然此次敗了,但只要根基還在,就只會越來越強!!此消彼漲,早晚有一天,我的大汗王旗。會插在楚人皇帝老兒的皇宮中!!早晚有一天,楚人給于我們的傷害,會得到我們千百倍的奉還,早晚有一天,無能的楚人皇帝和那個目中無人的蕭漠,會跪在我們的腳下,祈求我們的原諒!!”
隨著巴勒的呼喝。絕大部分狄族貴族首領們,眼中神色,皆是從絕望而瘋狂,變成了希望而狂熱。
仿佛一群下定了決心的野狼。
令人害怕。
說到這里,巴勒語氣稍緩,問道:“你們可否相信。本汗能帶領著你們實現這一切?”
“追隨大汗!!”
齊聲呼喝。
看著眾人的反應,巴勒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卻是眼光一凝,向著那名剛才開口質問的草原大漢看去。
原來,大汗王帳中。在所有人皆是跪拜之時,唯有他,反而緩緩的站起身來。
見到這名大漢如此,一些平日里與他性情相投的草原貴族,也是緩緩的站起身來,慢慢的聚在這名大汗的身邊。
巴勒眼中閃過一絲傷感,緩緩問道:“耶浚,你不相信本汗嗎?”
耶浚,狄族八騎部落的首領,巴勒的結拜兄弟,也是巴勒的鐵桿擁護,多年來巴勒與人相戰之時,耶浚皆是先鋒。()
耶浚眼中露出相似的傷感,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大汗……兄弟,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這些年來,無論你受到怎樣的挫折,我都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那你為何……”
聽及此言,巴勒的身體,不引人注意的微微一顫,問道。
自從巴勒統一狄族之后,為了樹立巴勒的威信,耶浚就再也沒有與巴勒兄弟相稱了。
“兄弟,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我這次卻不能跟隨你了……”耶浚慘笑道:“你要為整個狄族負責,這我了解,但必須要有人給我們那些慘死的族人一個交代……”
“你什么意思?”
巴勒緩緩的問道。
“我要按我最初的想法,帶著我旗下的兒郎,繼續留在楚境,與楚人相戰,為死去的族人報仇,給他們一個交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將楚人的大江南北化為焦土,讓他們也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讓他們也在數十年內無法恢復元氣,這樣也能進一步削弱楚人的力量,為你日后爭取勝機……”說到這里,耶浚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兄弟,對不起,兄長我沒你這種耐心,讓我忍辱偷生,只會讓我瘋掉。放心吧,兄弟,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了,我也不會連累你的,你可以向楚人說,我叛變狄族了,以楚人的品性,他們不僅不會怪你的,反而會多加安撫與你……”
“以蕭漠之才,你占不到便宜的……”
巴勒搖頭。
“我知道,我本來就不打算回草原了。”
說著,耶浚再一次跪在巴勒面前,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叩了幾個響頭,然后毅然的轉頭離去。
接著,隨在耶浚身后的幾名狄族的貴族首領們,也是如耶浚一般,鄭重叩首后,隨著耶浚,離開了大汗王帳。
看著耶浚的背影,巴勒面現痛苦之色,掙扎片刻后,看到帳中其他首領貴族們神色間的蠢蠢欲動以及那份欽佩激動,最終卻是嘆息一聲,緩緩的揮了揮手。
巴勒身邊的一名侍衛點了點頭,突然揚聲道:“弓箭手,射!!”
隨著這名侍衛的呼喝,不知何時埋伏于大汗王帳外的數百弓箭手,突然現身,對準耶浚等人,毫不留情的拉弓引箭……
然后,則是數聲慘叫……
看著大汗王帳數步之外的十余具尸首,以及耶浚臨死之前那轉頭間不敢置信的神情,巴勒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兄長啊……你追隨于我一輩子,我們說好要共享榮華,但為何你要在這個時候反對于我……”
巴勒誰都可能殺死,唯有耶浚不可能。
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但這個共識,在這一瞬間,在眾人心中破滅了。
事實上,本來確是如此,以巴勒與耶浚之間的感情,哪怕有一天耶浚引軍叛亂,恐怕巴勒也很難下定殺他的決心。
唯有這一次。
狄族的力量已是不多,巴勒不允許耶浚就這么白白的浪費掉許多。
最重要的是,經過耶浚這般表態,所有的狄族貴族首領們,皆是將他視作英雄,皆是蠢蠢欲動,欲仿他而行,最后會醞釀出怎樣的后果,巴勒決不允許。
所以,耶浚只能死。
片刻后,巴勒再次睜開雙眼,之前的痛苦與猶豫已是不再,只剩下濃濃的威嚴,以及冷漠。
“還有誰,要像耶浚那么做?”
巴勒問道。
自然再無他人。
ps:恩,凌晨之后,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