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隨著轎子晃動,蕭漠只覺得身體精神漸疲,不由雙目微閉,卻沒有睡意,腦中依舊謀劃不斷,思緒紛雜。
那八賢王入朝掌政之后,今后楚朝廟堂之上的形勢,究竟會出現怎樣的變化?八賢王又會有怎樣的動作?
面對集圣寵、威望、功勛于一身的八賢王,原本已是漸成一家獨大之勢的張謙派系,又會如何應對?
經過今日之事,漸失圣寵的王翰,是否可以挽回局面?
張衍圣的種種表現,究竟存著怎樣的心思?今后又會有怎樣的打算,
最重要的是,面對比戰場之上復雜萬倍的廟堂形勢,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雖然歸心似箭,心念家人,但不知覺間,蕭漠卻還是開始考慮起了這些事情,竟是心不由主。
從某方面而言,如今的蕭漠,總算是有一個政客該有的樣子了——時時算計、事事謀劃,城府漸深,利益與權勢的得失計較已成本能,只是缺乏了那么一點野心——雖然這般變化,并非他原本心中所愿。
蕭漠雖然一心想當逍遙閑人,然古今中外,廟堂之上,又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人物存在?
嘆息之間,蕭漠掀開轎簾,向往看去,見到轎外景色,卻是心中一愣。
“尚全!!”
隨著蕭漠的召喚,隨轎步行的鄧尚全快步來到轎旁,垂首問道:“少爺,您有事要吩咐?”
蕭漠搖了搖頭,卻是問道:“不是要回府嗎?我怎么瞧著路徑不對?”
鄧尚全微微一笑,解釋道:“少爺卻是不知,早在月旬之前,戰事漸定之后,陛下恩寵,賞了一套更大的宅子。老爺主母他們,在前些日子已是搬了過去。”
“什么宅子?位于何處?”
蕭漠皺眉問道。
“位于城西,倒是不遠,就是原先慶王殿下被冊封為儲君之前的潛邸。”
蕭漠心中一震。眼神不由閃爍,思緒片刻后,緩緩再問道:“你是說,慶王府?”
“對,就是原先的慶王府。”
慶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本名田原,乃是楚靈帝的第四子,雖非長子,卻是在眾皇子中最早開府建衙。少時以聰慧聞名,成年后亦素有賢名。
三個月之前,正是戰事最盛之時,為安天下人心,以示大楚源遠流長、傳承百世。楚靈帝將其冊封為太子,并公告天下。
當時,蕭漠一心應付戰事,只覺焦頭爛額,也未在意,到了今日,這般大事。竟是有些淡忘。
本來,楚朝立儲的規矩,一向是立長不立幼,立貴不立賤,立賢不立聵。雖然楚靈帝的皇長子田汣早夭,但田原之母只是一個尋常妃子。且尚有兩個兄長在前,冊立太子,若是尋常,本輪不到他。
然而,或許是天意弄人。讓廟堂上下無奈的是,楚靈帝的二子田輝,雖然年紀最長,又是皇后親生,出身最為尊貴,但或許是因為自幼就深受楚靈帝影響的緣故,竟是如他父親一般,一心信奉道教老莊,癡迷程度遠較楚靈帝為甚,從小就醉心于煉丹長生,對于眼前的太子之位、未來的帝王之尊,竟是無視;
而三子田明本性木訥,無甚心機,身在皇家,卻毫無帝王之氣,即使身著王袍,頭戴王冠,亦是那種扔到人堆里就會馬上隱形的類型,彼時冊立皇儲,竟也會被皇帝和文武大臣所忽視。
最終,在征詢了眾閣老與數位皇子的意見之后,楚靈帝終于下定決心,冊立四子田原為太子儲君。
事實上,雖然彼時戰事正濃,但楚靈帝也曾密旨詢問過蕭漠的意見,在得知了眾位皇子的品行為人后,蕭漠亦是皇四子田原的支持者。
但是,蕭漠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楚靈帝竟是將太子冊立前的潛邸賞給于他,這般意義非同小可,蕭漠自是大吃一驚,連忙又問道:“怎么回事?陛下怎么會將太子潛邸賞賜于我?這件事我怎會一無所知?還有,如若我搬到慶王府,那么太子又要居住于何處?”
鄧尚全似乎沒有察覺到蕭漠的震亂,只是垂首答道:“少爺,這件事我也是今日入京后才得知,而您之所以不知,卻是陛下有意隱瞞,一是怕少爺拒絕,二是想給少爺您一個驚喜,所以特意下旨,不讓消息傳達。”
頓了頓后,鄧尚全又說道:“至于為何將太子殿下的潛邸賞賜給少爺,京城之中人所周知,卻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主意。”
蕭漠眉頭皺的更深,問道:“怎么回事?”
鄧尚全答道:“卻是兩個月前,戰事漸定,勝勢已成,陛下心中大喜,后又想到少爺您的府邸有些狹小寒酸,配不上您的身份,所以就下旨賜下新的府邸宅院……”
聽到這里,蕭漠微微一愣,接著卻是苦笑不已。
他如今的府邸,雖然只是原先朝中某位閣老的別院,但占地已是不小,有園有院,有山有池,更有大小房屋五十余間,裝飾也稱得上是奢華,當時初入這間府邸,無論是蕭漠還是蕭氏族人,皆是驚嘆,仿若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沒想到在楚靈帝的眼中,這般府邸所得到的評價竟是“狹小寒酸”……
只聽鄧尚全接著說道:“……然而,彼時京中并無空閑的大宅院,那工部有意討好,于是大肆征收民宅,意欲新建。此事被太子殿下得知后,于次日向陛下進言,稱‘如今雖然戰事初定,但萬務尚待復興,萬民皆等安撫,正是用人用錢、安定民心之時,怎可于此處大量耗費,并如此勞民惹怨?’然而少爺您的功勛,卻又不得不賞,所以為了兩全其美,太子殿下甘愿將自己府邸退給內務府。并經陛下之手賞于少爺,這樣不耗國力,不損民心,亦可讓有功之臣感恩。可謂一箭三雕……”
蕭漠聽到此處,皺眉又問道:“陛下竟然同意了?那太子殿下如今又遷往何處居住?”
鄧尚全答道:“太子殿下的用心良苦,陛下自是大加贊賞,群臣亦是稱贊有加,卻皆不認同,稱這樣乃是越矩之舉,然而太子決心已定,又言自己‘于國難之時無寸功于大楚,已是有愧,如今所能做的。只有以身作則一途矣’,堅持己見,最終陛下與群臣無奈,只好認可,而得到陛下旨意后。太子殿下已是在當日遷居于城北,在一家尋常別院中居住。”
頓了頓后,鄧尚全抬頭看了蕭漠一眼,似乎若有所指,神色間頗是意味深長,又道:“然而,陛下或是不忍太子受苦。前幾日已是下旨,于皇宮大內之中設置了‘太子別苑’,將太子接入宮中居住,協同陛下共同處理朝中政務。”
聽到這里,蕭漠身體一震,眼中滿是不可思議之色。
一般而言。皇子們在成年后,就會離開宮廷,開府建牙,不得旨意,已是不得隨意出入皇宮大內。
在這個時候。皇子們雖無太大實權,但也會在帝王旨意下,入朝參知政事,發表己見,展露學問見識,學習理政之術。與此同時,帝王與眾閣老,也會趁機考量眾皇子的為人與能力,為日后立儲之依據。
這段時間,被朝臣們戲稱為“眾龍子奪嫡”。
最后,經過數年、乃至于十數年的考核,眾皇子的能力為人,朝中上下已是知根知底,從中年齡擇其長、出身擇其貴、能力擇則強、為人擇其賢,立為太子,正式入朝輔政,并受廟堂上下的進一步考核。
而在這個時候,太子雖可自由出入皇宮大內,參政面圣,但若無特旨,依然不得居住于宮廷。
與此同時,太子雖然輔政,朝中大權卻依然掌握在皇帝手中。
這段時間,可稱之為“太子輔政”。
直到最后,太子得到上下認可,而帝王或是自覺已衰老,或是已有退位之心,才會在宮中開‘太子別苑’,讓太子居住于宮中,權力逐步交接,并將帝王心術言傳身教,助其建立威信。
此事,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釘釘。
而這段時間,可稱為“潛龍升空”。
再過幾年,帝王退位,太子登基,自是改朝換代不提。
而這般流程,已是楚朝多年來皇位更替的規矩,可謂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想到這里,蕭漠已是聽懂了鄧尚全言語間的隱含涵義。
“太子別苑”的建立,太子田原得以入宮居住,很可能意味著——楚靈帝已有了退位的心思!!!
蕭漠深知楚靈帝心性為人,自是明白楚靈帝的想法。
楚朝百余年來一直國泰民安,偏偏到了他這一代開始國力漸衰,面對草原聯軍,甚至險些國喪,自覺有愧于江山社稷,且這些日子政務繁雜,亦是讓他筋疲力盡,在這般情況下,以楚靈帝清凈無為的性子,想要退位當那清閑的太上皇,也是理所當然。
而太子將自家王府宅院轉讓于蕭漠,自己卻居住“寒酸”別院,這番作為,無論其本心如何,目的究竟,其最終的結果,卻是讓他討得楚靈帝與朝中上下的歡心,可以理所當然的提前入住皇宮內院,能夠日夜守在楚靈帝身畔,進一步討得楚靈帝歡心,并逐步接手權力,學習理政之道與帝王心術,省卻了“太子輔政”的十年時間,成為了真正的實權太子,而非是輔政太子。
而這樣一來,改朝換代、太子登基的日子,自也會大大提前。
想到這里,蕭漠的眉頭不由皺的更緊。
蕭漠很清楚,他少年得志,短短年余時間,已是位居當朝大學士,以不足二十歲之齡參知政事,可謂古今少有。他所憑借著的,一是自身才華,二是自身功勛,三是機緣使然,但最重要的,卻還是楚靈帝對他的寵信。
毫不夸張的說,若沒有楚靈帝,蕭漠之今日,能成為一個七品京官,已是得天之幸。
所以,對于太子儲君的確立,雖是大事,但蕭漠原本并不在意,因為按照楚朝的規矩,太子儲君身份雖貴,卻還要經歷十年左右的輔政時間,朝中大權依舊由楚靈帝掌控,有這段時間,蕭漠自是可以慢慢謀劃,穩固地位與根基。
但是,楚靈帝竟是有了退位之心?
蕭漠只覺得,自己之前的諸多謀劃,已是全部被打亂了。
而接下來,蕭漠卻又想到了更多。
怪不得楚靈帝竟會力排眾議,讓八賢王入朝參政,以牽制張謙,并有了貶斥王翰之心,同時還將自己和張衍圣這樣的青年臣子大肆提拔。而面對這般境地,無論是張謙還是王翰,竟皆不敢當面反對。
卻是他們已經明白,這是楚靈帝在為新帝登基作準備,避免老臣勢大,形成臣強主弱之局面。如若他們膽敢在此時此事上反對抗爭,無疑就是向楚靈帝坦誠自己有不臣之心了。
而這些日子,蕭漠身處北地,一心處理戰后事宜,廟堂之上又根基淺薄,京中消息,得到的只是大概,卻沒想到風平浪靜之下,竟已是有變天之勢。然而,王翰、八賢王對京中之事不可能不清楚,與自己有同盟之約,對這些重要變故,竟沒有絲毫提及,似乎有意隱瞞,讓蕭漠直到今日才有所知曉,卻又是為何?
想到這里,蕭漠只覺思緒紛雜,理不清楚,頭大腦昏,不由搖頭嘆息。
原本以為,朝中形勢已是夠亂,卻沒想到竟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加復雜。
似乎想到了什么,蕭漠又向鄧尚全問道:“今日朝會冊封,為何不見太子蹤跡?”
鄧尚全答道:“在少爺您進京之前,太子殿下已是代天子巡視北地去了。”
蕭漠點了點頭,剛準備再說些什么,就聽到轎子后面,有人呼喚道:“前方可是蕭子柔蕭大學士的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