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紀忠國的船隊已駛到了渭水北岸,軍旗在船頂立起,慕容烈敲響金鑼,下令演練開始。
其時風平浪靜,舟船晃也不晃,這些北國士兵雖然不擅水戰,但經了這些天的磨練,也已經克服了暈船,劃船劃得飛快。
每個百人隊配有一艘大船,上乘三十人;七艘小船,各乘十人,如此多出來的六艘小船則由慕容烈所帶親兵乘坐,散在四下,防備演練時有人落水,可及時救人。
七小船一大船,正可利用小船擺成水戰常用的陣型“蛇陣”。“蛇陣”從陸戰“一字長蛇陣”中脫胎換骨而來,據傳是苻堅身邊大將呂光征討燕國時,一日在河邊洗手,見到一條水蛇在河中蜿蜒游鳧,一時有感而創此陣法。
“蛇陣”變化迅速,能夠在水戰之時,穿插于敵人船隊之中,如蛇般靈活機巧,但不足之處便是一旦七寸被扼,則整個陣法便被破得稀稀落落。而這七寸之處,在“七星蛇陣”中,便在于第二、第三艘小船。
紀忠國戰陣練得極熟練,不假多想,命親兵打出旗語,七艘小船已擺成了“七星蛇陣”,頭船之上士兵立起長戟,如毒蛇口中毒牙般,直向李穆然的船隊駛來。
陶諾等親兵與烏丸序真隨李穆然在大船之上,眼見對方船隊已劃過河道一半,李穆然仍不令結隊,反而讓軍士在船中搜羅著什么鐵鎖鐵鏈,不由都起了急。烏丸序真因在軍中地位僅次于李穆然,又見他平日間對自己頗為禮遇,便大著膽子問道:“將軍,何時下令擺陣?”
李穆然站在大船甲板最前處,手搭涼棚看著紀忠國的船隊,面上神情安然若素,只回了一句:“鐵鏈找齊了沒有?”
烏丸序真急得額頂冒汗,道:“找齊了。”他好心提醒李穆然,又加了一句:“將軍莫不是想做鐵索連環?可是……可是三國之時……”
李穆然朗聲一笑:“我自然知道三國。可今時不比往日,新兵演練不得用火攻!”
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烏丸序真一時愕然,繼而大笑一聲,贊道:“百將智計百出,紀忠國遇上我們,真是倒了大霉了!”語罷,忙傳令下去:“快些將船都連在一處!”
李穆然又補了一句:“七艘小船連在一處,從側面進攻!遇到他們的小船,先拿撓鉤把船勾過來,逐一消滅!我們大船單獨走,迎著他們去,先撞翻他們的頂頭小船!”
烏丸序真這才恍然,連聲應和著。陶諾在旁聽了,早命親兵向各船打出了旗語。當下百人隊眾士卒手忙腳亂地用鐵鏈連上了各小船,又在鐵鏈上臨時鋪上了木板,足以供各船士卒相互穿行。隨后,賀蘭延壽站在打頭的小船上,手中長刀向前舉起,七艘小船全速向紀忠國的船隊劃去。
苻堅等人這時在岸上早等得有些不耐煩,他們只看到紀忠國攻得中規中矩,卻一直不知李穆然打得是什么主意。直到此時見了,才不覺嘩然驚呼:想不到事隔百年,這連環戰船又重現世上。
見李穆然定此奇計,慕容德臉色登時變得煞白,怔了許久,方怒罵一聲:“這南蠻子實在狡詐!他是盯準了新兵演練不能用火攻的空子,即便贏了,也勝之不武!”
慕容垂心知這是自家兄弟罵給自己聽,“呵呵”長笑道:“赤壁一戰后,再無人敢用連環戰船,但當日若非東風驟起,焉知此計不足以令曹平定江南?李百將肯大膽啟用,正是他不拘一格之處,實在是軍中良將!”
他一語方罷,拓跋業又在旁接了一句:“今兒個刮得好南風!”
彼時正值春末夏初,東南風盛。李穆然在南岸,紀忠國在北岸,拓跋業此言自然是指即便允許紀忠國用火攻,火燒的也是他中軍百人隊,傷不到李穆然一分一毫。
岸上人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明爭暗斗,河道正中,早已是一片喊殺聲。李穆然駕下大船不費什么力氣,便將紀忠國的頂頭小船撞翻在水中,船上十個士卒被慕容烈麾下救起,運到岸旁吐水,同時有個閹人奔到了苻堅座前:“中軍傷亡十人。”
然而這個閹人甫一起身,便聽河上猛地炸開一陣喊聲,回首望去,卻是李穆然的連環陣用長撓鉤住了一艘敵船。紀忠國的士卒分出一半向對方射箭,另一半則試圖撬開撓鉤。然而不過少頃功夫,四面八方都圍來了李穆然的小船,船上鐵盾如墻,有三艘船離得近些,十余桿撓鉤從盾縫中探出,搭上小船。那小船避無可避,眼見著陷入了連環船陣之中。
不消半刻功夫,那小船已翻了個,又是十名士卒被扔到了慕容烈的營救船內。
到了此時,李穆然軍中只有一名士卒被箭簇射中,箭頭包著白堊土,染得他胸前一大片白,便跟著紀忠國的士兵一起回到了岸上。
“好!”苻堅看得甚為開懷,想起紀忠國擺出的“七星蛇陣”似為呂光所創,便扭頭問道:“呂將軍何在?”
呂光在后邊看河道戰勢,正覺沉醉無比,聽圣上呼喚,忙幾步過來,行禮道:“末將在!”
苻堅一指河道,笑道:“朕曾言將軍的水戰一時無兩,今日見了這連環陣,方覺古陣之威,實在是神鬼之力!”
呂光醉心于武陣研究,倒沒想過怨責李穆然破了自己闖的陣法,遂笑道:“倘無火攻,連環陣的確銳不可當。這七只小船同氣連枝,倘若攻擊敵軍單船,便能以多勝少,逐一攻克!倘若被攻……”
他正說話間,卻見紀忠國在河道中早按捺不住。他憑空失了兩艘小船,其余幾艘小船見敵人兇猛,倒有大半不聽號令向后撤去。他身在大船上,無法對小船掣肘,只能眼見軍令不行,一怒之下,竟學著李穆然的樣子,以大船之力,去撞擊對方的小船。
眼見敵人挾浪沖來,連環戰船的弊端便顯現而出。畢竟七船合一,相較獨葉孤舟,自然閃躲不靈。賀蘭延壽雖竭力指揮,但最后端的一艘小船還是被紀忠國的大船撞了個正著。
這一撞之下,七艘小船一起晃了晃,最后那艘船晃得最厲害,但終究沒有翻過去。
紀忠國看得目瞪口呆,正要下令再撞,余光掃過,卻見側面一艘大船已乘風破浪地駛來。
李穆然站在大船甲板上,見紀忠國的坐船一側被自己的連環戰船擋住,另一側則被自己的坐船靠住,登時大喜,命陶諾看好軍旗,自己搶過親兵手中的令旗,連揮兩次,下令全軍準備接舷之戰。
這時兩艘大船相距不過丈余,雙方船上的士卒都等著避無可避的接舷戰。紀忠國心中一緊,但轉瞬又是一喜:大船船舷遠高于小船,李穆然的小船數量占優,但士卒暫時還爬不上大船。如此一來,兩艘大船上都是三十人,自己的劣勢自然就沒有了,只消拼一口氣,搶了那軍旗……便算贏了!
想到此處,他幾乎與李穆然同時下了接舷戰的軍令,然而未曾出聲,卻見對方箭密如雨,白羽紛飛中,自己身邊的親兵一下子白了一片。
“豎盾!放箭!”紀忠國高聲喊道,而后抽出長刀,舞成一片。
“紀氏雪花刀”的確名副其實,他這長刀耍開,舞舞生風,被白布包裹的刀刃更是成了一片白光,果如雪花六出,絢爛非凡,將對面射來的羽箭紛紛擋開,竟然一箭不漏。
李穆然看到此處,也不由心中暗贊。眼看對方也紛紛搭出了舢板,他搖頭笑笑,卻忽地令旗一擺,命大船向后劃去。
兩艘大船間,轉眼間相距便出了二丈開外,舢板搭空,但聽“撲通”、“撲通”幾聲,卻是紀忠國的士卒沒抓著木板,手上一滑,將木板扔到了水中。紀忠國見敵人后撤,想不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口中怒吼一聲,再也顧不得另一側的七艘小船,只頭腦發熱,下命全軍追擊。
兩艘大船槳手們如出一轍,你追我趕,倒也難分伯仲。而李穆然似是有意戲弄紀忠國,命大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既不快,也不慢,直氣得紀忠國哇哇亂叫,頭暈轉向。
終于,李穆然的坐船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紀忠國心中大喜,憋了好久的怒氣總算能夠撒出來,然而正欲下令全軍總攻時,卻覺自己的船身一震,繼而聽到了船下起了“咔咔”幾聲響。
“怎么回事!”紀忠國大怒,同時心底涌出些許不好的預感。可這一聲喝還沒有完,忽覺整個船身一傾,他站立不穩,若不是身邊親兵扶著,幾乎摔在甲板上。
聽到大船另一側傳來一陣歡呼,他這才明白中計,那七艘小船一直尾隨在后,終于趁己不備,鑿穿了木板。此刻再不棄船,只怕便要隨之一同葬身河底。他沒想到李穆然如此大膽,竟演練時用出這般歹毒的手段,不由猛然抬頭怒視李穆然,卻見對方這時倒不怕弓箭了,昂首闊步走到了船舷邊,低頭對著他,伸出手來,笑道:“紀百將,把軍旗給我吧!”
此時紀忠國手下的士卒早已沒了士氣,一個個靜靜等著被慕容烈的小船接走,只有他始終不甘心。想到自己這些天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練兵,卻仍輸得一敗涂地,紀忠國只覺鼻中一酸,血氣上涌,口中發苦。他猛然間大吼一聲,劈手奪過親兵手中的軍旗,疾沖到船舷邊,手一撐船舷,整個人帶著軍旗墜入河道之中!
“紀百將!”李穆然大驚,他沒料到對方這位百將竟是如此的剛烈。眼見慕容烈慌忙命船救人,他心急之下,將手中長刀拋給烏丸序真,自己也掠到船舷畔,一翻身,縱入了滔滔渭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