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留在草棚里面的,只剩下了常年浸淫醫學的李家師徒三人,刀頭舔血膽量極大的錦衣百戶石韋,面色煞白還要強行支撐的何老頭與何二郎,不怕死人的州衙焦仵作,以及,咧著嘴看得饒有興致的陸遠志。
秦林把鋸子一揚:“胖子,沒看出來你膽兒挺肥啊?”
陸遠志一張胖臉憨厚的笑著:“從小看我爹殺豬剖豬,都習慣了。”
秦林一頭黑線,照你這么說我成殺豬匠了?忽然心頭一動,招呼陸遠志來打個下手。
果然陸遠志有一定的解剖經驗,在他幫助下秦林很快就把肋骨鋸斷了幾根,把死者的肺從胸腔里掏了出來。
這時候也沒有橡膠手套,秦林只好用手直接抓著肺臟,濕答答、滑膩膩的拿在手上,遞給眾人看。
“諸位請看看,”秦林把肺臟湊到何二郎面前,“看清楚了,這肺臟已經腫脹積水了,分明是是肺栓塞的癥狀,你爹根本就不是吃藥死的。”
何二郎哪里敢看?一張臉轉來轉去,兩條腿抖得和軟面條似的,偏偏秦林促狹,他腦袋轉到右邊,就抓著肺臟湊到右邊,他哭喪著臉轉到左邊,秦林又把肺臟湊到他鼻子底下,甚至差點兒不小心貼到臉上去了。
可憐的何二郎只覺胯下一熱,褲子就打濕了老大一片。
“看清楚了吧?”秦林又拿給何老頭看,“剛取出來的,我可沒有動過手腳哦!”
何老頭臉都發青了,一只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亂搖:“相信,絕對相信,不用驗看了。”
秦林哈哈一笑,把肺臟放到白瓷盤子里。
眾人盡皆側目,只有李時珍睜大了眼睛看那水腫的肺,自言自語道:“常有骨傷病人死于胸肺積郁,所以要開活血化瘀之藥以化解,不過老夫今天才看見原來肺里真是一包積水,可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李時珍一代藥王,但中醫在解剖學上不發達,古代的王法制度也不允許隨意解剖人體,他當然沒見過從死人胸腔里掏出來的肺。
作為秦林卻很清楚這是肺栓塞的典型癥狀——人們通常認為法醫僅限于在命案現場尋找犯罪的蛛絲馬跡,殊不知對醫療事故進行司法鑒定也是法醫的工作范圍呢!
人體在腿骨受傷、久臥病床的時候,下肢靜脈部位易形成血栓,久而久之血栓脫落之后便在血管中游移,通過血液循環來到肺動脈,把肺動脈堵住形成栓塞,肺功能受損,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病患會窒息而死,是一種死亡率相當高的疾病。
病人因為呼吸困難,動脈含氧量不足,會在皮膚上形成紫紺,所以這具尸首面色青紫看上去類似于勒死,仵作第一步就要檢查頸部有沒有縊痕。
“諸位,請看仔細,”秦林特意打了招呼,隨即就在瓷盤上,用鋒利的刀尖把肺臟剖開,在大動脈血管里尋找。
“找到了!”秦林長出了口氣,在他剖開的一段大動脈血管內壁,分明有粉紅色的附著物。
就是它堵住了動脈血管,導致了肺栓塞!
真相大白!如此直觀的展示,就算不懂醫學之人也明白是血栓堵塞肺血管導致死亡了,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石韋、李時珍等人好奇的看那血栓,一時間并沒有別的話說,倒是何二郎見勢不妙,訕笑著準備開溜:“小的豬油蒙了心,竟誤會是李神醫出了岔子,小的錯了,小的沒見識,李神醫大人大量,小的下次來披紅放炮給神醫賠禮道歉。”
何老頭埋怨的瞧著這侄兒,心下不無懊惱,平白無故鬧這一場,到頭來是自己輕信人言,想了想也跟著向李時珍低頭道歉。
雖然龐憲、李建方都面有怒色,李時珍仍然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既然對方已經認錯賠禮,那么此事就算了結吧。
何二郎暗喜,扯了扯何老頭的衣襟,兩人就點頭哈腰的往門外退。
“等等,”秦林眼角余光瞟著兩人呢,“就這么想走?誣告的罪名還沒說清楚呢!”
啊?何二郎和何老頭兩個面面相覷。
何老頭趕緊把侄兒抱怨一通,然后沖秦林把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秦小哥高抬貴手,我這侄兒是鄉下人,不懂事……”
秦林冷笑連連:“不懂事?只怕是太懂事了!”
話音剛落,閃著寒芒的剔骨刀往尸體上一落,有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飛,刷刷刷幾刀已將喉嚨和胃剖開。
只見暗黃色的食道里面還有些棕色的藥汁,可胃袋里竟然空空如也!
不待秦林作出結論,石韋和焦仵作異口同聲的叫起來:“藥汁是死后才灌下的!”
秦林故作驚訝的道:“不得了,人死了還能喝藥,莫非是詐尸?”
何老頭急了,抓著侄兒的肩膀亂搖,“你倒是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啊?村里老少爺們為了你十多里路跑城里來,合著就上了你的當?”
何二郎臉上一陣白一陣黑,事實俱在無可抵賴,小腿肚子一軟就頹然坐倒,長嘆道:“對不住了,七伯。是我給爹灌下的,想找李氏醫館弄點錢……”
何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甩了他一耳光:“一百板子,充軍三千里啊!”
但他們沒想到后果比這更嚴重。
水落石出,張公魚又率眾人進了涼棚,知州大老爺抖起官威,拖長聲問道:“為謀敲詐,致使親父尸身殘毀,該當何罪啊?”
刑房司吏趕緊稟道:“若殘毀他人死尸,杖一百、流三千里;子孫毀棄祖父母、父母死尸者,斬。”
秦林正在用清水洗手,聽到這話之后眉頭一挑:這明朝法律還挺人性化的,呵呵,何二郎這下算完蛋了。
本來損毀他人尸體只是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大明律體現了宗法制度的原則,損毀父母祖父母尸體屬于忤逆大罪,比照尋常情況要加重處罰,升格成砍頭了。
也就是說秦林解剖如果沒能發現問題,按照普通人殘毀尸體的法律,流配三千里;但發現是何二郎挾尸敲詐,不但反坐敲詐之罪,還得追究殘毀親父尸身的罪名,從流配加重為開刀問斬。
何二郎聽到這一個“斬”字,嚇得屁滾尿流,眼睛立馬就直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為了敲詐一點錢財,竟生生把死罪套到了自己頭上。
可惜這時候已經悔之晚矣。
秦林用干凈的布擦著手,似笑非笑的盯著何二郎,軟癱在地的何二郎抬起頭無意中和他目光一觸,立刻猛的一抖,只覺秦林目光似乎直刺他的心臟。
“奉勸你還是把事情老老實實坦白了吧,如果是死罪,何苦便宜別人逍遙法外?如果還有一線生機,何不老實交待死中求活?”
秦林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何二郎的心口上,他長長的吁了口氣,說出了真相。
何二郎是個賭徒加酒鬼,和老父親相依為命,前些天他父親上山砍柴摔斷了腿,在李氏醫館瞧了病開了藥,他也不悉心照料,而是終日出去賭錢,要不就是喝得爛醉。
前天晚上他又是酩酊大醉,跌跌撞撞鉆到草叢里睡了一覺,中午歸家時卻發現老父親已經倒在床上死去了。
他家在村外山腳下,也沒個鄰居可以幫忙入殮,想到父親這輩子過得不好也有幾分懺悔之意,自己走到鎮子上尋個道士準備替亡父打懺祈禱,讓陰魂早日托生。
在道士那兒坐了陣子,道士拿酒請他喝,何二郎看見酒就邁不動腿了。過了一兩個時辰回到家里,卻有金毛七帶著人等在那里,告訴他熬藥替死去的父親灌下,再把庸醫殺人的罪名栽給李氏醫館,就能詐一筆不小的錢財。
何二郎又好賭又好酒,早就囊空如洗,聽到這個主意就什么都不管了,立刻照做起來。
他父親死了好一陣子,尸僵使死尸嘴巴緊緊咬合,何二郎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扳開灌了些藥汁,然后聲張起來,約了全村的鄉親來城里李氏醫館討說法。
不料正因為扳開尸體嘴巴灌藥導致尸僵被破壞,秦林只須輕輕用力就把下頜扳開,反而暴露了何二郎挾尸詐騙的奸謀。
“唉,早知如此,我、我就是打死也不敢啊!”何二郎后悔極了。
張公魚正言厲色的道:“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揮揮手準備讓衙役把他押走。
秦林想了想,又問道:“你可知道金毛七一干人等在哪兒?既然你在這兒鬧事,他為了指揮手下煽動民亂,一定不會離得太遠吧!”
何二郎毫不猶豫的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宅院。
不需要任何吩咐,石韋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何老頭跟在后面,跳著腳直叫:“媽的,姓金的敢挑唆咱何家村的人,把老少爺們當笨蛋?”
于是待在小院中的黃連祖、金毛七等人,就心膽欲裂的看見大群錦衣衛蜂擁而來,后面還跟著不少舉著鋤頭糞叉草耙子的鄉民。
黃連祖趕緊往墻頭爬:“兄弟先走一步,金老哥多保重。”說罷跳下墻頭,喪家狗似的落荒而逃。
幾個潑皮見勢不對,也腳底板抹油,從后門溜了。
剩下躺在滑竿上的金毛七,忍住傷痛掙扎著也想跑,還沒跑幾步院子門就被踹開了。
隨后院子里傳來了金毛七凄厲的叫喊:“各位有、有話好說,別、別打……哎喲媽呀,救命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