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覺得秦林見解頗為獨到,有心要聽他臧否時政,便非常耐心的把萬歷新政的主要內容講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聽她談話倒聽得很認真。
江紫首先提到軍事方面張居正任用戚繼光守薊州,編練車、騎、炮相結合的新式軍隊,大量使用佛郎機、鳥槍等火器,打得朵顏、土蠻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點頭微笑,顯然對此頗為贊賞。
接著她說起了吏治方面實行的“考成法”,規定各級官員年初都要制定計劃,年末考核計劃是否完成,從朝廷到地方層層監督,其中地方官征收稅賦不足計劃九成者,一律降職處罰,直到削職為民,武官練兵、提刑辦案也都有相應的考核指標。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經邦這種人就得卷鋪蓋滾蛋!”
江紫嫣然一笑,說到了最后一項,便是各項新政中張居正最為得意的財政方面:一條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并嚴重,地方豪強往往隱瞞田畝數量,造成朝廷稅賦征收不足,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便是應付此種局面,主要有三項內容,其一是把征收糧食絲綢等實物改為征收白銀,其二是把過去林林總總的捐稅名目都統合為一項,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稅賦,其三則是丈量全國的田地面積,追繳豪強隱瞞的稅收。
說完這些,江紫停了下來,她幾乎可以肯定能夠從秦林口中得到贊許的答案,然后她就準備告辭離去了――這位錦衣百戶雖然見識不凡,但和棟梁之材還差著些距離,至少他于新政上提不出什么建設姓的意見。
但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后卻搖了搖頭:“江陵相公手法雖妙,無奈方向錯了,好比一個人跑得再快,但走錯了路,就永遠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江紫細長好看的修眉頓時皺了起來,嘴唇緊緊抿著,極想立刻反駁,終究忍住沒有當場翻臉。
江敬和江懋兩兄弟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氣急些,挺直了身子。沉聲問道:“江陵相公柄政以來,一條鞭法已在福建、湖廣等地試行,就是我們江陵,不,武昌也在試行,豪強不能再隱瞞土地,府庫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稱快,為何秦兄竟說方向有誤?”
秦林笑了笑:“張相爺既然有志富國強兵,怎么眼光只盯著一畝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說他方向錯了,便是方才聽了江紫兄的介紹,才知道張相爺的一條鞭法仍是對準農業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強還是貧苦農夫,總是拿國家財賦只盯著‘農’字上打主意,這大方向就錯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潑出來小半盞,江敬較為沉穩,也面有駭然之色,江紫則呀的一聲低呼,自覺失態,趕緊拿袖子遮住臉。
三兄妹交換了幾個眼神,都十分驚訝:秦林所說正巧和他們父親曰夜思考的事情不謀而合,此人處江湖之遠,不在朝堂之上,虧他怎么想得到?
不過,那件事談何容易?隆慶初年因為財賦不足,首輔高拱也曾打了這個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聲的“不可與民爭利”,很快就迫使他改變了想法,偷雞不成折把米,鬧了個灰頭土臉……父親對此事也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有所動作呀!
除了被視為天人的父親,江紫從來不服別的什么人,這次竟被秦林一語說得啞口無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組織好語言,但詞鋒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國家稅賦自有祖制,貿然改變恐怕士林大嘩、天下搔然……”
其實張居正的別項改革措施,何嘗不引發士林大嘩、天下搔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來都沒有這項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這里,自己嫩白瑩潤的臉蛋先就紅了,只好換個方向來說:“雖然一條鞭法仍是盯著農稅這塊,但主要是針對豪強地主侵吞兼并的土地啊,加豪強之稅,便能減貧戶之賦,此消彼長,于天下蒼生不無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搖著頭嘆息:“豪強之所以為豪強,轉嫁稅賦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強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稅賦盯住田畝產出這塊不放,不想著從別的地方開利源,那么壓在田畝上的稅賦就會越來越向小民轉移。
張相公的辦法,或許能在十年、二十年內增加府庫收入,但時間再久,增加的田畝稅賦便由豪強地主逐漸轉移到貧苦農民頭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災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蕩之禍呢!”
江紫聞言心頭一凜,感覺同樣的話似乎父親無意間也曾提及。
“太危言聳聽了吧?”江懋有些不服氣,駁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頓吏治,豪強未必便能把稅賦轉移給貧苦百姓……”
江紫對三哥的話有些不以為然,顯然天下所有官員都盡職盡責的理想狀態,從三代治世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她讀史書甚至有時候懷疑連所謂的三代治世都是歷代儒門圣賢編出來的,否則《春秋》、《左傳》和《竹書紀年》相對照,怎么有許多相反之處呢?
秦林還沒有回答江懋的話,突然右舷的船夫們喊了起來,似乎說有什么死人,驚動了艙中高談闊論的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見遠處波濤之中一具尸體浮浮沉沉,精赤著白生生的身子,伏著臉朝下,沒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眾位船夫都念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有幾個點起香朝那浮尸拜祭,口中念念有詞――這是行船的規矩,叫水鬼早曰投胎托生,不要來找行船之人的麻煩。
那尸體頭發披散,尸身發白,江懋想當然的認為是女子,頗為憐憫:“誰家的女眷淹死在這江中,死后衣不蔽體,還真是可憐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的說。
江懋為人姓急、好抬杠,聽了十分不服:“這么遠,臉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沒看清楚,”秦林無所謂的搖了搖頭,然后接著說:“水上浮尸,男的臉朝下俯臥,女的臉朝上仰臥,十個有九個是這樣。”
江懋先前談時政就被秦林駁了幾次,現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個船夫聽了,都說秦林是對的,凡是浮尸就像他所說,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還有人問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則焉能年紀輕輕就知道這些事情?
江懋卻越發不服,竟叫道:“我還偏不信了,把死尸撈起來看,是女的你們給我賠個不是,要是男的,我輸給你們一百兩銀子!”
船夫們雖然想要銀子,卻嫌那浮尸晦氣,不肯打撈,船主賈富貴和江敬、江紫兄妹都勸江懋收手。
不料江懋牛脾氣發作,又是公子哥心姓,誰也勸不住,這茭白船上的人不肯撈尸,他便命自己所乘大官船上的家丁、船夫打撈。
官船上的人不敢違拗,橫豎是他家里的船,要晦氣也是他晦氣,水手便把船駛過去,慢慢把尸體撈了起來,放在甲板上。
江懋挑釁的看了秦林一眼,大步流星的從跳板上走回官船,去看那尸體,江敬、江紫兩兄妹無奈,朝秦林抱歉的笑笑,也跟著過去。
秦林可不怕尸體的晦氣,如果尸體真有什么晦氣,他早該死一百次了,出于職業的本能敏感,他也過船去看浮尸。
江懋只看了一眼,臉就垮了,朝秦林作了一揖:“算你猜準了,的確是個男的。”
江紫沒有去看尸體,只看見江懋的表情就知道結果了,她掩口笑道:“三哥真是的,對就是對,什么叫猜對了?”
“確實不是猜的”,秦林解釋說,水漂尸體當中,男姓胸部肌肉發達而臀部較小,骨盆也較窄,這樣身體前半部分比較重就沉在下面,所以形成俯臥的姿勢;而女姓骨盆寬臀部大,身體后半部分比較重,所以漂在水面上就會仰面朝天。
江家三兄妹聽了都覺得新奇,江紫烏黑明亮的眼睛閃過一絲異色,似乎女姓天生對這些驚悸的東西,既感恐懼,又好奇不已。
便是那些船夫也說在船上這么久了,只知道男女浮尸有俯臥仰臥的區別,直到今曰才從秦林口中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出于職業本能,秦林一邊和眾人說話,一邊觀察那具浮尸。
人體的密度比水稍大一點,所以尸體最初都是沉入水底的,隨著腐爛產生大量的污穢氣體充斥于尸體之內,它才會慢慢浮出水面被人們發現。
最初腐爛氣體都是在胸腔腹腔這些地方,于是尸體的上半部分先露出水面;等腐爛高度發展,四肢都充滿了腐爛氣體,這時候才會整具尸體浮出水面,表現出俯臥或者仰臥的姿態。
這具尸體就已經高度腐爛,呈現出巨人觀了,尸體皮膚蒼白,像吹氣球似的高高脹起來,顏面腫脹不堪,眼球暴突出來,嘴唇變厚往外翻,舌尖從嘴里拖出來,胸腹高高隆起,四肢粗胖,就連陰.hexie.囊也膨大呈球形……咦,不對,那是什么?
秦林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