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尊堯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從身后抱住張鯨:“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來人吶,斟熱茶……”
“咱家還沒瘋!”張鯨冷冷的說著,掙開發呆的侄兒。
張鯨確實沒瘋,他還好好的呢,正所謂困獸猶斗,大概是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被侄兒無意中點醒之后,張鯨混亂的心境反而平復,紫禁城數十年浮沉、坐看京華煙云,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后一搏!
張春銳、劉守有猜到張鯨要去做什么,這會兒也不講什么禮節了,兩人苦笑道:“張都督且放手,司禮此去若能打動陛下,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設若不能,則吾輩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張尊堯大駭,不由自主的放開手,眼睜睜的看著伯父腳步蹣跚,一步步的去了。
眾人默然對坐,心中把諸天神佛都念了個遍,只求張鯨能在萬歷跟前討得個好,大家或許還可轉圜,即便保不住如今這煊赫權位,總要求個抽身退步的余地。
要是張鯨不能打動陛下,那、那就說不得也!
萬歷皇帝朱翊鈞正在御書房中,他也聽到了午門那邊隱隱傳來的呼喊之聲,這聲音攪得他頭暈腦脹,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嚴,震懾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宮墻,在百官叩闕的陣勢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現在朱翊鈞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過去就盡量躲過去。
他也有自己培養的嫡系心腹,比如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駱思恭在案發之后寫的奏章,把張鯨、劉守有、張尊堯如何卷入朱應楨被害一案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寫了出來。
“這家伙想做錦衣都督,”萬歷立刻反應過來,如果劉守有倒臺,他這個心腹就該從北鎮撫司掌印官,變成掌錦衣衛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點動心。
不過萬歷又有點糾結,自忖道:“張鯨這老奴固然可惡。做下這等彌天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這老奴平日里還恭謹勤勉,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羅的金銀珠寶也很不少,就這么將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張誠侍立一旁。看著萬歷臉上陰晴不定,這幾柱香的功夫真是百抓撓心,恨不得沖上去代萬歷寫了圣旨,將張鯨打入萬劫不復。
陛下,您還在等什么?奴才等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已經等很久啦!
萬歷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著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后拍了拍桌子:“來人吶,傳旨給東廠秦林。讓他去驅散那些叩闕的朝官。”
張誠聞言一驚,陛下的意思是?
正當此時,外頭小太監大聲通傳:“司禮監掌印太監大張伴伴覲見!”
聲音因驚訝而發顫,御書房外頭值守的太監們,驚奇的看著蹣跚走來的張鯨,這位執掌大權的司禮監掌印。內廷大總管,陛下跟前的頭號紅人,現在衣服披一塊蕩一塊的,春寒料峭,凍得嘴唇發紫,又兼披頭散發,兩邊臉頰凹陷下去。眼神渙散沒有焦點,看上去實在狼狽不堪。
幾曾見張司禮這個樣子?
隱約傳來午門外的呼喊聲,小太監們就知道,威風凜凜的張司禮。這一遭恐怕是走不過去了。
那些年紀大點,曉得事的太監,驚訝之余又暗暗佩服三分,張司禮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來求見陛下,單是這份膽色,就不愧為繼馮保之后的內廷頭號權閹!
張鯨直入御書房,萬歷坐在御座上,執筆批閱著奏章,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間里多了個大活人。
張誠樂得看笑話,自然不會替張鯨通報,剛才小太監通傳那聲大張伴伴,更是叫他恨的牙癢癢,什么時候紫禁城里只有一個張伴伴,那就稱心如意了。
偏偏張鯨這回異常的自覺,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氣兒不敢喘一聲,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萬歷最近哪有這樣勤奮,做個樣子罷了,丟開筆伸了伸懶腰,抬起頭看到張鯨須發頹然,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倒先有三分可憐他:“張鯨,你做的好事!還要將朕蒙在鼓里么?”
張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痛哭流涕。
萬歷冷笑連連。
張誠站在萬歷身側,心中得意已極,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階下的老對手。曾幾何時,一直被他壓在下面不得翻身,現在的情勢卻顛倒過來,自己即將登上權力巔峰,對手即將萬劫不復,再沒有什么事情比這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了。
“張兄,既然做著司禮監,就該對得起皇爺栽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皇爺一片苦心?”張誠訓斥著張鯨,順帶表達自己對萬歷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萬歷眉心處,不為人知的皺了皺。
張鯨又連磕了三個響頭,額角碰得皮破血流,哀聲道:“老奴狂悖,老奴錯了,罪該萬死……今后陛下身邊,唯有張賢弟服侍,還望賢弟小心謹慎,萬勿得罪外頭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后塵……”
咱家才沒你那么蠢呢!張誠哂笑連連,突然心頭打個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萬歷聽到這里,眉心突然跳了跳,是啊,去了張鯨,就只剩下張誠,制衡之術恐怕不怎么靈光了,再者,這番應了清流叩闕,就拿下個司禮監掌印,會不會令清流越發勢大,將來再難制約?
廢長立幼引發的國本之爭,清流可是不遺余力的支持皇長子朱常洛啊!這可是萬歷心頭的一根刺兒。
想到這里,萬歷又漸漸回心轉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將三位輔臣和午門外叩闕的為首幾位大臣,通通傳召到御書房。
張誠心頭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難道陛下……
張鯨依然可憐兮兮的跪在地上,萬歷假裝生氣的拍了拍桌子:“還跪著做什么?你結交匪類,御下不嚴,朕將來和你慢慢算賬!”
“陛下天恩高厚,陛下天恩高厚!”張鯨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接著就感激涕零到了極點。
午門外,黑壓壓的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員,為首的正是剛剛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天臺先生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分列左右,其后顧憲成、江東之、劉廷蘭等官員盡皆在場,人人臉紅脖子粗。像斗雞一樣。
仿佛他們不是跪在午門外。而是要卷袖子捏拳頭去和誰打一架,假如張鯨閹黨中那個人站在這里,怕不被他們活活打死。
午門外負責彈壓的錦衣官校,本來大多是劉守有的親信,曉得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為難的,應該為難為難,可見了這般陣勢,趕緊做了縮頭烏龜,最多派人回錦衣衛衙門請堂上官拿主意。結果張昭、龐清、馮盺全都閉門不出,于是這些官校就連個屁也不敢放。
倒是來了群東廠番役,氣勢洶洶的把朝官們圍上,人人眼露兇光,叫朝官們心頭暗自嘀咕,東廠秦督主和張鯨不睦。照說不應該啊,難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們不曾抓人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勸,便是那兇神惡煞的曹少欽、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樣要去攙扶跪在最前邊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罷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說?這么興師動眾的叩闕。叫我家廠督很為難啊……回去,都先回去……”
“你們這些匹夫,懂得什么?”耿定向揮著袖子站起來,瞋目怒斥:“張鯨兇殘橫暴。劉守有助紂為虐,老夫與此等奸佞不共戴天!此正要叩闕請命,請旨誅戮奸黨!你們那廠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為張鯨、劉守有等輩張目?文臣死諫,等閑事爾,老夫胸中滿腔碧血,腹內浩然正氣,盡可拋灑于這午門之下!”
好個剛正不阿的天臺先生!文臣們吐一吐舌頭,耿老先生果然不負南天砥柱之名,這一番話義正詞嚴,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錄》、于少保《石灰吟》,聞之足可令人振聾發聵啊。
只怕從今往后,朝中士林清流都將唯耿天臺馬首是瞻了。
不過,他老人家去國日久,大約有點搞不清朝中局勢?秦林與張鯨勢同水火,哪里會為對方張目?看樣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來虛應故事,敷衍敷衍罷了,您老大可不必這樣大動肝火……
殊不知午門廣場稍遠處的人群之中,秦林正在嘿嘿壞笑:“耿定向這老東西,罵得倒是挺順溜,哈哈,這場戲演得好,演得好啊!”
孫承宗和徐光啟也喬裝改扮成東廠番役,跟著秦林過來看好戲,聞言齊齊一驚:難不成那位威名赫赫的耿天臺耿老先生,也是秦督主一黨?聽口氣,仿佛還是受制于咱們督主呢。
兩位師爺跟在秦林身邊,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染目睹之下漸漸也習慣了,感覺這位爺,憂國憂民丹心赤誠,然而對朝廷對皇帝好像又沒有什么敬畏之心,實在叫人看不懂……滿朝皆謗,目為奸佞,偏偏眼看著他所作所為,盡是利國利民之事……
即便如此,突然得知士林清流當中目為泰山北斗的耿定向,居然也是秦林的黨羽,兩人仍吃驚得差點咬到舌頭。
“督主謹言,”孫承宗低聲提醒,“學生們追隨督主時日不長,驟然與聞機密,似乎有所不便。”
“不妨,”秦林微微一笑,你們倆雖然后來成就極大,不過現在嘛,還只是兩個小秀才,今后就乖乖跟著我秦督主混,嘿嘿嘿。
午門那頭,耿定向痛斥奸邪正氣凜然,朝臣們頓時受其感染,士氣大振,紛紛破口大罵:“權閹誤國,戕害忠臣,成國公何辜,竟被權閹遣人刺死,今日能殺國公,明日便殺吾輩,后日便禍亂大明江山社稷,如此狠辣歹毒,陛下不可不查啊!”
“列祖列宗在上,朝中又出王振、劉瑾啦!”
“仗義死節,絕不回頭!”
“愿求一死,頭懸國門,看奸邪有何下場……”
也有人好意提醒耿定向:“天臺先生,那秦林雖是佞幸,卻非張鯨一黨,咱們先除張鯨,似可不急著將秦林也扯出來。”
唔,原來如此,耿定向捋了捋頷下一部白須,果真不罵秦林了,集中火力大罵張鯨,眾位朝官也跟著罵了個痛快,眾人拾柴火焰高,午門外唾沫橫飛,狂爆粗口,張鯨成了生下來就爛屁眼一輩子專做壞事不做好事集古往今來奸臣之大成的怪胎。
清流文臣的功夫都在一張嘴上,罵得那叫個抑揚頓挫,那叫個蕩氣回腸,那叫個酣暢淋漓!
設若張鯨稍有羞恥心,怕不愧得從午門上一頭栽下來。
東廠番役們被天臺先生凜然正氣所懾,也不敢強逼,只在旁邊好言相勸,唯恐大人先生們累壞了,還奉上香茗伺候。
眾文官大爽,罵得開心了,還有東廠番役端茶送水,那還不可著勁兒,跳著腳使勁兒罵!午門前頭罵架,這樣好的機會,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終于罵出幾個大人物,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內閣三輔臣從里頭步履匆匆的走來。
申時行皺著眉頭,似乎非常不滿外頭這種亂糟糟的樣子,鼻子里哼了一聲:“朝廷自有制度,諸位便有拳拳之心,大可上本由通政司轉入,何必如此?”
目光掃到耿定向,申時行神色稍和,雙手去扶:“天臺先生,一到京師就給老夫來個下馬威啊!如此作為,豈不是指斥老夫不能匡正朝綱么?愧甚,愧甚。”
耿定向在首輔面前不好再矯情了,順勢站起來:“申老先生持正柄衡,凡事嘔心瀝血,身處其間多有為國委曲求全之處,耿某豈會不知?此番權閹猖獗,耿某平生意氣如此,老先生幸勿見怪。”
“好、好,王尚書,余侍郎,都起來,陛下有召,”申時行呵呵大笑,攜著耿定向的手就往紫禁城里走。
王用汲、余懋學站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進午門,賽如要和敵人真刀真槍打仗似的。
外頭江東之、宋應昌等人仍舊跪著,面上則露出喜色:聽申老先生口氣,大概張鯨蹦跶不了多久了?
遠處的秦林則眉頭深鎖,稍作思忖,對身邊一名小太監叮囑兩句,那小太監飛也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