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虹(三上)
這個故事并不比前兩個好笑分毫,并且其中破綻極大。然而在座賓客多為讀書人,心中最樂于相信的就是只要飽讀圣賢書,則權勢、金錢和美女都會爭先恐后而來。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個心照不宣。
薛景仙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里,愈發懷疑大伙是誠心跟自己過不去。冷哼了一聲,笑著質問道:“以堂堂進士之身,居然去入贅商賈之家。真是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員都是瞎子么?怎么能允許如此斯文掃地之事發生?”
“只是一個笑話而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趙無憂沒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較勁兒,趕緊擺擺手,自己解釋。
那廂吏部郎中鄭昂卻看不過薛景仙如此無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寬,也沒有插手的道理吧!況且人家考中了進士又未必是為了當官,贅婿身份有何不便?說不定眼下小兩口正優哉游哉地畫眉為樂呢,又關地方官員哪門子閑事!”
這句話非常切合實際。李林甫為相期間,任人為親。考中進士卻補不上實缺的讀書人遍地都是。像張巡這種探花之材,金榜題名之后都在京師里滯留了多年,若不是輾轉托了秦家的門路,也許這輩子都要繼續候補下去。
對于那些背后既沒有靠山,個人名聲又不顯赫的新科進士來說,入贅到某富豪之家,應該算個不是很差的結局。雖然個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響,但至少終身大事和后半輩子的飯碗有保障了。總好過年復一年在小客棧里毫無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辯不過鄭昂,卻又不甘心就此服輸。眉毛一跳,借題發揮道:“怎地不關別人屁事?我輩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盡教化百姓之責。商乃賤業,為牧守者卻坐視其折辱斯文,這不是瀆職又是什么?!”
“這個,趙某都說是笑話,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別再追究了吧!”趙無憂笑著拱拱手,帶著幾分祈求地口吻說道。
“不是薛某較真兒,而是涉及到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鄭郎中爭論一番!”薛景仙朝虢國夫人座位處偷偷看了一眼,繼續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導我等如何做官么?”吏部郎中鄭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譏。“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剛剛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干,想必在此能盡展所長!”
提到官職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漲了個通紅。他只是一個從七品縣令,職位甭說照著侍郎位置相去甚遠,比鄭昂這個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級兩級。剛欲開口罵對方借官位壓人,卻聽見虢國夫人那邊傳來一聲輕咳,然后笑著問道:“諸位大人在爭論什么啊!我怎么半句都聽不懂呢!咱們剛才不是正談論詩文么?怎么好好地把話題跑了這么遠?!”
啊吖!眾人心里暗暗叫了一聲。紛紛收起火氣,在臉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瘋狗,逮誰咬誰。大伙跟他斗氣不要緊,萬一掃了美人兒的興頭兒,被她一狀告的楊相那邊去,或者在天子耳邊吹幾句枕頭風,可是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還是賈昌為人體貼,笑著把話頭接過去,主動替大伙解釋道:“他們是平日里忙慣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務上。大抵剛剛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職的人,身上都有這個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師里多休息幾天,慢慢就又改過來了!”
“哦!”虢國夫人恍然大悟,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原來如此,看來是小女子少見多怪了。他們吏部也是,怎么能這么用人。累壞了怎么辦?!應該給大伙放半年假,在四下游歷游歷,散散心才對!”
嘿!眾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駁虢國夫人這紅顏禍水,卻把目光都轉向了薛景仙,恨不得當場用眼神殺了這缺心眼兒的家伙。放半年假,大伙休息得還不夠么?每年能出的肥缺兒就那么幾個,放半年假,回來后肥差還能輪得到大伙頭上么?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心里頓時好生后悔。然而他又不可能當眾解釋說自己剛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為了吸引虢國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驚人之語。正尷尬間,又聽見賈昌笑著說道:“那怎么行?楊相著手整頓前任留下來的爛攤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際。他們再累,也得把目前這段時間挺過去!”
聞聽此言,大伙登時找到了臺階下,沖著皇宮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為國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國夫人微微一笑,舉起酒盞細品,不再繼續在這個無聊的話題上糾纏。眾人見此,心中又暗暗松了口氣,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卻愈發厭惡起來。
眼看著酒宴上剛剛開始好轉的氣氛又要被破壞掉,賈昌無奈,只好自己找比較開心的話題講。先后說了幾個關于非常有趣的笑話,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沖淡。然后又搖搖頭,非常樂不可支地說道:“其實賈某也有這個毛病,三句話不離官場。最近有個關于某縣豪強的笑話,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哪個?”
“講講?賈兄莫要調人胃口?”
眾賓客也不想讓酒宴不歡而散,即便不是很感興趣,也紛紛開口回應。
“說起來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們大唐律法寬容,所以地方上總有那么一兩戶人家,仗著樹大根深,盡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時候官員們上任,還真拿他們挺為難!不管吧,實在愧于陛下教誨。管吧,又扯出蘿卜連著泥......”
“嗯!”有著在地方做官經驗的賓客們紛紛點頭。賈昌這句話說得都是底層官場上的實情。大唐的地方官員由吏部統一任免,通常不準在原籍為官。然而小吏卻不受這個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戶人家的爪牙擔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戶買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們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這些胥吏。結果往往是赴任沒有幾天,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架空了。要么政令根本出不了縣衙,要么不得不跟胥吏們同流合污,成為地方大戶的提線皮影。即便有個別想盡心報效朝廷的,往往還沒等其在與地方豪強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來,任期就已經到了。要么高升,要么被調往其他地方為官。新來的繼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轍。
對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聞異事,虢國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見賈昌三言兩語就抓住了眾人的心,也笑著轉過頭來,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盞抿了一口,賈昌繼續笑著說道:“對此情況,很多人害怕麻煩,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戶行事也自有分寸,輕易不會弄得太過火。可有這么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個月,就把前幾任一拖再拖的數件陳年舊案翻了出來,準備要秉公處理!結果地方上幾個大戶立刻就不干了,勾結起來,準備給此人點顏色看看。其中有個楞頭青叫華南金,是這個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縣衙門口不遠處縱馬傷人,然后氣定神閑地等著看縣令的笑話!”
類似的尷尬事情,在座眾人也曾遇到過。無非是找人中間說項,雙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員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積案,而鬧事者也推出個替罪羊來去坐幾天牢。然后彼此借機探明了對方底限,約定好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不愿意,但根本沒其他辦法。想抓拿真兇,捕快們根本不肯認真動手,縣令自己總不能提著刀滿大街去追殺一個惡霸!并且一旦惹出了所謂的“民變”,上頭追究下來,“一個處事不利”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賈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誰料想,那縣令比惡霸更楞,居然立刻丟下火簽,以三日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們當然不肯應承,按照傳統繼續明目張膽地消極怠工。誰料才過了一天,縱馬傷人的惡霸華南金就主動到縣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連數件前幾任縣令沒敢處理的案子,也都主動認了。被縣令立刻打入了死牢,準備上報刑部,秋后問斬。”
“這下,地方大戶們可亂了陣腳,再度聚在一起,準備到上頭聯名控告新任縣令“誣良為盜”,嘿嘿,誰料這邊狀紙剛剛寫好,墨跡還沒等干呢。那廂已經有差役提著鎖鏈把門給堵了!”
“啊!”不但虢國夫人聽得好奇,一眾做過地方官的賓客們也個個瞠目結舌。指望橫行一方的惡霸幡然悔悟,還不如指望石頭能開花!而那幫差役們既然是地方豪強養活熟了的‘家雀兒’,又怎可能事先知會一聲都不做,就立刻翻臉上門捉人?
莫非那縣令背后還有個極大地靠山不成?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的靠山會硬到如此地步,令全縣的衙役同時洗心革面?
“那幫大戶們納悶啊,都是熟人,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愧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的弄臣,賈昌說起故事來,簡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癢處。“當即大聲抱怨衙役們不仗義,威脅要揭對方老底。大伙誰都別想好過。那些衙役們先苦笑了幾聲,然后指著自己的臉說道,‘還用你們揭么?咱們的老底早被揭干凈了!’”
“聽了這話,大戶們仔細一看,才發現幾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臉腫。幾個平素最為有頭臉的捕快,班頭,居然連胡子帶眉毛一并給人剃了,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大鴨蛋。”賈昌頓了頓,繼續笑呵呵地講述,“原來他們昨天夜里,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后,非但把自己跟大戶們勾結的事情招認了出來,連這幾年做過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對方的威逼下,招了個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個俠客?”眾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紛紛興奮地大叫。隨著平話這種日常娛樂活動在大唐各地風靡,有關劍俠的故事,也雨后的野草般流行開來。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如風塵三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個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虬髯客。并且將在大唐立國時處處跟高祖作對,差點兒被秋后算賬砍了腦袋的李靖,一舉捧上了開國功臣的神壇。
然而劍俠這東西畢竟太過于虛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卻誰也沒親眼看到過。此刻聽賈昌講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聽起來,“真的是俠客么?那縣令怎么結識得此等人物?賈兄可知事情具體發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真源縣啊。你們真的沒聽說過?最近市井中都傳遍了!”賈昌詫異地看了大伙一眼,白凈的面孔上寫滿了無辜。
“真源?”虢國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識地扭頭朝賈昌看去,卻在對方臉上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跡象。她的心臟慢慢狂跳起來,雙頰因為酒氣上涌而慢慢變得通紅。真源,那是小張探花改任縣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惡如仇,也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個蒙面大俠,應該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張巡晚離開了半年多,怎么可能在后者剛剛赴任,就幫他教訓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萬春,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瞬間在她心頭又變得清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滿臉的絡腮胡子,那永遠充滿了笑意的眼睛。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點燭光,照亮了所有寒冷與污濁。
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持劍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師的話,恐怕他就會一天天地沉淪,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和糟老頭。
“我還以為早就大伙聽說過呢!”醉眼朦朧中,虢國夫人看見賈昌拍拍胸口,笑著補充,“白擔心了半天。當然是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那縣令不知道怎么走了狗屎運,居然結交了一群大俠為他效力。華南金那惡棍一腦袋撞到了鐵板上,本以為這回還能像以前一樣給縣令個教訓,也好作為日后橫行鄉里的憑仗。誰料衙役們沒動手抓他,當晚他的莊子卻被幾個大俠聯手給破了。全家老少都給綁了起來,如果他不肯主動去縣衙投案自首的話,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們開始時還以為華南金另有所謀,嘻嘻哈哈地等著看熱鬧。誰料熱鬧沒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買主一口,以圖將功贖罪。那些地方豪強們一看這陣仗,登時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沒膽子。好在縣令本來也沒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只是將那些陳年舊案都拿了出來,一一核實。該打板子地打板子,該罰金的罰金,該蹲監牢的命各家自己從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頂罪蹲監牢。該砍頭的罪名,也是照此辦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實過后,去年冬天直接在縣城西門外砍了十幾顆血淋淋的大腦袋。從此之后,整個真源縣民風為之一振,再也沒人敢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一群俠客?怪不得那真源縣令有恃無恐!’眾位賓客搖頭驚嘆。換了自己與對方易地而處,恐怕也要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為官一任,有誰不想在地方上留下個好名聲呢?只不過誰也不像真源縣令那么走運罷了!
只有虢國夫人,從迷醉中慢慢回轉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著賈昌又掃了數下。突然,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一瞬間百媚頓生。
這個賈昌,也忒會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