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虹(三下)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于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瞇縫起眼睛,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愿,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抓刺客!”馬車外的侍衛們齊聲大叫。一剎那,斥罵聲、兵器出鞘聲和拳腳入肉聲紛涌而至。中間還夾雜著數聲凄慘無比的哀鳴,“別打了,別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出去看看!別弄出人命來。”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虢國夫人爬起身,低聲向婢女香吟吩咐。能無視長安城內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會太低。一旦侍衛們出手太重把人給打死了,萬年縣那邊恐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半夜沖撞您的車駕,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應了一句,揉著被撞疼的額頭,信手推開車廂門。“夫人說了,讓你們悠著點兒,別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氣,丟到萬年縣大牢里邊去,讓孫捕頭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沒被驚擾到吧?!”兇神惡煞般的侍衛們轉過頭來,滿臉媚獻。“這廝冷不丁地就從路邊沖了過來,我等根本來不及攔阻!”
說著話,又抬起腳來,沖著橫在車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體猛踹。一邊踹,一邊罵罵咧咧的數落,“賤胚,沒長眼珠子呀你!連夫人的車駕都敢攔,活該去墊車轱轆!”
“啊,啊——”挨打的家伙雙手抱頭,在眾人腳下亂滾。一邊滾動,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縣令。別打了,哎呀,我剛剛見過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靜里,他的慘叫聲顯得異常清晰。穿過敞開的車廂門,再度引起了虢國夫人的注意。“讓他們別打了。”一聲不耐煩的怒喝從車廂內傳出,聽在挨打者的耳朵里無異于天籟。“這個人我剛剛在賈大夫家里見過!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給他請個郎中過來!”
“是!”小婢女香吟終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個,答應一聲,悻悻然走下馬車。“別打了。都住手。這個人不是刺客!楊伍,你檢查一下,傷到他的骨頭沒有!”
話音剛落,滾在眾護衛腳下的薛縣令立刻爬了起來,不顧擦拭臉上的血跡和泥土,沖著香吟躬身作揖,“沒傷到,沒傷到。幾位家將大哥剛剛都留著手呢!謝謝姑娘!謝謝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該驚擾夫人的車駕。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沒受傷,就趕緊讓開吧。時候不早了。夫人還等著坐車回府呢!”沒等扶風縣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打斷。
“是,是!”到底是做過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絲毫不以被一個婢女呵斥為恥,“可,可我的確有要事需當面向夫人稟告啊。要事......”
像這種打著稟報要事旗號,借機拍虢國夫人馬屁的無賴文人,香吟已經見了不下百個,根本不肯相信對方的拙劣借口。眉頭又皺了皺,低聲說道:“薛縣令是不是弄錯了。夫人向來不管外邊的事情。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你還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壓根進不了右相府的大門啊!”眼看著這頓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著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驚天大事稟報。薛某有驚天大事需要向您稟告!”
沒想到薛景仙一點兒官員的臉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聲喝道:“讓開。讓開。大清早你瞎嚷嚷什么!來人,請薛縣令到路邊休息!”
“是!”侍衛們答應一聲,上前叉住薛景仙,就準備往路邊的排水溝里邊扔。就在此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光祿大夫賈昌劈頭散發,帶領著數名家丁疾馳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先到:“夫人怎么樣了?受傷沒有?誰沒長眼睛,竟敢沖撞夫人的車駕?!”
見有外人在場,正在躍躍欲試的楊府家將們趕緊把薛景仙放了下來。“今兒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罵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賈昌的馬頭,“有勞光祿大夫費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點兒驚嚇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賈昌抹了把額頭上急出來的冷汗,喃喃地回應。此地距離他的府邸沒多遠,剛才聽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趕緊帶領家丁趕了過來。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貴賓們在回府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凈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臉腫的薛景仙,剎那間,賈昌心頭便是一片雪亮。所謂刺殺,十有七八是某個把腦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頭扎進了虢國夫人車隊的緣故。卻害得自己虛驚一場,差點把心臟從嗓子眼兒里給跳出來。
想到此節,饒是涵養再好,賈昌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眉頭一豎,低聲冷笑,“我當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敢當街沖撞國夫人的車駕呢!原來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這是要跨境問案呢,還是看我等不順眼了,準備當街給以教訓呢?!”
被賈昌刀子般的目光掃到,薛景仙本來就不算太高的身軀登時又矮了一截,連連拱手,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不不。卑,卑卑職不敢,不敢!卑,卑卑職,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當面向夫人稟,稟告!稟告!”。
“什么事情,不能在我府里邊說!”見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瑣瑣模樣,賈昌肚子里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是聽了熟人推舉,說扶風縣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將其引薦到楊國忠門下。一方面可以為國求賢,另外一方面,也能幫助楊國忠加強一下手中隊伍的實力。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儈。雖然穿了十幾年官袍,行為舉止卻連一個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職,卑職是,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謊言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發現這句話里邊毛病甚多。非但會讓有權有勢的美人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而且容易給斗雞小兒賈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賈昌立刻冷笑逼上,“原來薛大人隨時拍一拍腦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賈某佩服,佩服!”
還是早春的天氣,薛景仙的腦門上卻汗流滾滾,滑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眼看著要同時得罪兩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顧不上考慮輕重,扯開嗓子,大聲求肯:“不,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賈大夫您聽我,聽我解釋啊!夫人,夫人您給我一個解釋機會啊!”
這種小人,多看一眼都惡心。賈昌冷笑著轉過頭,抬腿便準備離開。薛景仙見狀,心中更急。不顧一切地追將上去,用力扯住賈昌的披風,“大人,大人聽我解釋。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說。有人,有人要謀反!”
“啊!”最后兩個字把賈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虢國夫人恰恰也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正準備向賈昌當面致謝,聽到薛景仙聲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驚,楞了楞,身體僵在了車廂門口。
還是小婢女香吟反應快,趕緊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低聲命令:“架住這個瘋子,送到第三個車廂里去。等候夫人和賈大人處置。無關人等,旁邊警戒。能站多遠就站多遠!”
“諾!”侍衛們心頭一凜。躬身領命。頃刻之間,就在官道上圍成了一個直徑長達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車隊和幾個重要人物全都保護在了里邊。
家將頭目楊伍叉起薛景仙,將其丟進車隊中的一輛備用馬車。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互相看了看,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相繼邁入了車廂。楊伍指揮幾個心腹侍衛,又在車廂附近圍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聽。待親眼目睹侍衛們將一切必要手段準備穩妥后,虢國夫人命令香吟關嚴車門,回過頭來,厲聲向扶風縣令薛景仙喝道:“薛縣令,說話之前你可要考慮清楚。不要胡亂編造故事,也不要用謊言耍弄我等。我這個國夫人雖然不愛管閑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戲弄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讓他好受!”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將機會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連連點頭,慌不急待地回應。雖然旁邊還多了一個賈昌,比他預料中的情況差了一些,但總算引起右相楊國忠大人之妹的關注了。想到自己今后的前程就要賭在幾句話上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戰栗,“卑職,卑卑職手,手里有確鑿證據。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安,安祿山,準準準備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