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看劍(二上)
“路過,那你趕得可真巧!”被稱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顯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釋,笑了笑,繼續緩緩迫近。他身邊的同伴也瞬間加快腳步,左三右二,不聲不響擺出了個兩翼包抄的陣勢。
齊大嘴和儲獨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的老江湖,焉能感覺不出對方身上透出來的濃烈殺氣?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貼在了一塊兒。只有商隊頭領的家將“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舉起雙手,繼續大聲喊道:“我真是偶爾路過!宇文少爺,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條生路吧!不信您盡管去查,程家商隊就在距離這邊兩里不到的大沙丘后面。如果萬俟說了半句謊話,就讓我走進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來!”
對于常年行走于絲綢古道上的人來說,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還要惡毒。天打雷劈,不過是瞬間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當中的人,卻是要被一點點日頭曬成干尸,連死后都不得安寧。被喚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見“莫大”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猶豫。想了想,低聲喝道:“大伙先別動手!小許,你跟老吳兩個去那邊看看,新來的商隊頭領是不是姓程。老張、你回營去跟王大哥說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碰到一個老熟人。怎么處理,請他定奪!”
“老熟人,老熟人!”見對方終于收住了攻勢,“莫大”連聲重復。唯恐負責老張傳話不到,又伸追著對方的背影大聲補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爺的老熟人。當年在長安城里有過一番交情的!”
“哪個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爺笑著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終于松了下來。“我說萬俟,你怎么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個國公爺,現在卻給一個絲綢販子當起的家將!”
還不是被你逼得么!化名為莫大的萬俟玉薤肚子里暗罵。當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斷送于眼前這個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飛龍禁衛的手上。好在萬俟玉薤當年見機得快,猜到王氏父子這條大船已經四處漏水,所以干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則,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個被當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斬首示眾的下場。可這些實話他沒膽子當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應道:“那不是,那不是當年受了,受了南爺和白姑娘的點化,所以不愿再于長安城中胡混下去,才決定回到西域謀出身?可您也知道,萬俟出身又不太好,點子又背,投軍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臉面,先混碗飽飯再說!”
“你是怕被認出來,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吧?!虧你長了這么大個頭,膽量卻比兔子還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給人留情面,一語戳破了萬俟玉薤肚子里那點兒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兒已經過去了。長安城中,根本沒人愿意再提!”
“真的…….”萬俟玉薤喜出望外,兩只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沒事兒干騙你干什么?”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著嘴質問。
“嘿嘿,嘿嘿……”萬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來回摸自己的后腦勺。顯然,平素被心中的顧忌壓抑得不輕。
他二人東一句,西一句說得痛快。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卻被弄得霧水滿頭。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謂莫大,不過是個化名。眼前這位身高過丈的壯漢恐怕壓根兒不姓莫,而是來自鮮卑族的復姓,萬俟(讀音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復姓宇文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交情,為什么對這人敬畏得像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幾個伴當,剛才到底擺了個什么陣勢?怎么只是區區五六個人,就壓得大伙根本透不過氣來?
饒是齊、儲兩個老江湖閱歷豐富,一時也無法把這些謎團全部解開。只是隱約覺得,眼前營盤里那支商隊恐怕來歷絕不簡單,這姓宇文的,還有他那些伴當,十有是長安城里某個王公貴胄的部曲。為了趁著大唐和大食開戰的機會撈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隊,悄悄地走在了絲綢之路上。
沒等他們兩個理出個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爺派去探聽情況的“伴當”已經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當著大伙的面兒回稟道:“的確是疏勒程家出頭聚攏的商隊。營盤上的那個旗子我見過。出來放馬的那幾個伙計,我看著也很眼熟!”
“是么?!”宇文少爺輕蹙的眉頭,轉身向自家營盤張望。顯然,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對面的萬俟玉薤怕他生了殺人滅口的念頭,趕緊高聲補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干了快兩年了。只是一直沒想到少爺您也來了西域而已。他們兩個,一個姓齊,一個姓儲,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隨便派個人到刀客中間一問,就能問得出來!”
他奶奶的,姓萬俟的真不仗義!齊大嘴氣得心中暗罵。沒想到為了取信于對方,姓萬俟的連自己的家眷都給賣了。
做了如此沒品的事兒,萬俟玉薤也自覺心中慚愧,回過頭來,低聲向齊、儲兩位刀客解釋道,“這位宇文,宇文少爺,是個富貴人。不會,不會做對大伙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面的營盤里,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萬俟差不多的年青人。古銅臉膛,濃眉大眼,闊背寬肩,手臂和腿腳勻稱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多年的練家子。
“王,王小,王小爺,您,您怎么也在這兒!”對于此人,萬俟玉薤顯然比對宇文少爺還敬畏,居然遠遠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猶豫就是一個及地長揖。
“原來是萬俟!”姓王壯碩少年一把拉住萬俟玉薤,放聲大笑,“王某還奇怪呢,在這里,怎么會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說是做了程家的家將。一路護送商隊過來的!我剛才已經派人查過了,應該不是在撒謊!”姓宇文的少年對來人同樣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聲將自己剛才探明的情況重新述說了一遍。
“哈哈,這么說,王某跟你還真是有緣!”王姓少年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練達,一邊拉著萬俟的手,一邊大聲說道。“既然碰上了,就干脆搭個伴一起走吧。回頭我跟商隊的頭領說一聲,沖著萬俟老兄的面子,我們李記就不抽程家商隊的水了。萬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選么?萬俟玉薤一邊陪著笑,一邊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長安栽于誰的手上,這里偏偏又遇上了誰!既然王小侯爺和宇文少爺這兩個飛龍禁衛頭目都混在商隊中了,眼前這個所謂的商隊,恐怕擔負著極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應,恐怕單單是為了保密,對方也會立刻痛下殺手。
好漢不吃眼前虧。是萬俟玉薤一貫的處事原則。點點頭,他笑著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爺身后,萬俟還能不放心么。我這就回去說于跟程大掌柜知曉。告訴他您王爺來自京師里鼎鼎有名的老字號,跟您走一路,肯定沒虧吃!”
“我也不能護送你們多遠。東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后,你們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還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氣,立刻替程記商隊做好的路線規劃。“不過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煩,都有我們李記應著。這趟買賣,東家下足了本錢。光是能在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來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騎兵坐鎮,恐怕連夜逃走,都會被追上亂箭穿身。萬俟玉薤聽得心中一凜,再度拱了拱手,陪著笑臉回應,“如果知道能跟李記搭上關系,帶隊的大掌柜恐怕高興得要跳起來。無論遠近,我們程記上下心里都承您老的情。我這就回去跟他說,馬上就能給您回音!”
“嗯,那就有勞萬俟兄了!”王姓少年笑著點頭,示意萬俟可以離開。“我家掌柜行事一向低調,所以,還請萬俟兄別驚動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萬俟玉薤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碎米一般,倒退著向后走去。直到對面的王姓少年已經轉過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沖著齊大嘴、儲獨眼兩個低聲吩咐,“還愣著干什么,趕緊跟我一起回營地去。記住,剛才聽到的話,全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能說起!”
“知道了!”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聳著肩膀回答,對此人剛才的所作所為甚是不屑。萬俟玉薤也是個老江湖,豈能聽不出來?估計將腳步放慢了幾分,待齊、儲兩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后,才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有幾句話好叫你們二人知道,咱家復姓萬俟,喚作玉薤。先前是因為遇到點兒麻煩,才不得不隱姓埋名,并非故意欺騙。剛才那位宇文少爺,還有王少爺,身份都非同一般。他們所效力的李記,也是京城當中數一數二的大買賣,后臺背景極深。你們兩個可以不信我說的話,卻不要拿自家的性命開玩笑。咱家不求你永遠閉嘴,只要能保證在與他們分開之前不多說話即可。等回到疏勒,你們仔細一打聽,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為了你們好!”